“又”?
当时年幼的华昆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字眼。
在父亲的讲述下,他才知道,这一位在尸山血海中救了他的人,竟然就是如今军卫的统领——虞惊霜。
华昆曾经也听说过她的名字。
忌惮、害怕她的人将她描述成凶神恶煞的母夜叉、狼子野心的侩子手和三被退婚的丑妇。
这些谣言猖獗之盛,连他曾与同龄的孩子发生缠斗纷争时,也互相辱骂过对方“你这个贱人以后只配娶到虞惊霜那样的妻子”。
那时候华昆还不懂,为什么父兄听到他说那些话时,会不顾他的哭号将他吊起来,狠狠鞭笞了他一顿,并警告他今后不许再说。
他只以为,那是因为大哥曾经也任职于军卫,因得罪过二皇子而遭受构陷、险先丧命,是虞惊霜力排众议,才将大哥救下,是以父兄如此感激她。
他年幼时还嗤之以鼻,心想恩情哪里能比得上亲儿子,给些银钱报答不就足够了吗?
直到他也被被她那样细致温和地照顾过,与她真切地接触后,华昆才骤然明白过来:
那些话之所以令他的父兄勃然大怒,绝不仅仅只是因为浅薄的恩情。
而是因为,虞惊霜慷慨的举止、忠义的品行和包容温和的心性,就足以使人信服、敬佩。
用“值不值得被娶”来评判她、辱骂她的行径,实在狭隘、小气、可耻。
窝在床榻上,听大哥细细讲述他与虞惊霜共事的那些年,她是如何潇洒、厉害的一个奇女子,十二岁的华昆脑海中无法不一遍遍回忆她当时策马而来的英姿。
他悄悄红了脸。
从那之后,长宁候和宜姝郡主就发现,他们的小儿子仿佛变了一个人。
从前他爱簪花,衣物上都要熏足了香才出门,日上三竿、三催四请才肯起床,整日与狐朋狗友混在一起,招摇过市。
如今他只做利落打扮,日日早起,与旧友都断了联系。还缠着他大哥,坚持去练武场操练,生生由一身娇弱气的贵公子,蜕变成了健壮英武的男儿。
一追问,他羞答答地道:“听说虞惊霜姐姐喜欢强壮的男子。”
此话一出,犹如石破天惊,掀翻了整个长宁候府。
面对父母、兄嫂、姐姐姐夫轮番“不敬长辈、胆大妄为、犯上作乱”的责备,十二岁的华昆小小年纪,却振振有词,绝不肯更改自己的想法。
时隔多年,他犹记得当时年幼的自己扯着嗓子叫喊,在棍棒下哭嚎凭什么——
凭什么爹爹比娘亲年长七岁,长嫂比大哥年长五岁,姐姐比姐夫年长八岁,他们都可以终成眷属,为何他就不能喜欢虞惊霜、成为她的丈夫呢?
一家人被他气了个人仰马翻。
劝到最后,大哥苦笑着对他道:“罢了,不撞南墙你是不会回头的。虞惊霜这样的人,你想拿真心打动她,又可知世上有多少人如你一样。”
此刻,苦闷地站在船头,望着浩渺的湖水,华昆低头看粼粼水波中自己的倒影——那是一张明艳俊美的脸,多少女儿家曾为他倾倒,可那些人里没有虞惊霜。
他难过地想:兄长的话真是一点不假。
与自己而言,当年的惊鸿一瞥、策马相救是重若擂鼓的动心。而对虞惊霜来说,那个满脸血污、惊慌失措的小孩子,也只是她漫长一生中习惯救下的一个普通人而已。
轻若鸿毛,不值一提。
他感到自己的眼眶有些湿润。
此时,身后传来几声低语,华昆赶紧低头擦擦眼角,转头看向画舫内。
帘子被湖上清风掀起一个小角,从他的视角看去,白芨正低头说着什么,肩头微微耸动,虞惊霜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伸手为他擦拭眼角——
这个贱人!
一霎时,什么难过、什么惆怅,统统化为了云烟。
华昆气得火冒三丈!他就知道,白芨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惯会趁他不在,就装扮成可怜柔弱的样子,引虞惊霜怜惜。
好好一个大男人,动不动就哭,虞惊霜都被他骗得心疼他好几次了!
华昆恼火地想,管他大哥说什么不撞南墙不回头,他偏要撞南墙,哪怕头破血流,也要把南墙撞塌为止!
他就不信,自己这么一位玉树临风、年轻力壮的贵公子,只要坚持不懈,那三个负心汉、病怏怏的白芨和京畿中其余的废物们,拿什么来和自己比?!
……
自华昆低落地掀了帘子出去后,画舫内就陷入了一片沉默。
虞惊霜优哉游哉的又摘了一个葡萄扔进嘴里,丰沛的汁水让她愉悦地眯了眯眼。
看着另两人一动不动,她不明所以地招呼道:“快吃啊,这可美味了!”
此刻白芨和小杏哪里有心情吃东西,两人心里快好奇死了。
小杏还好,毕竟她的父母当初也在宫内当差,虞惊霜作为质女抵达大梁那年,上燕与大梁还未断交,是以多少知道一些当年和亲事件的始末。
而白芨情况有所不同。
他本就年纪小,从前更是被禁锢在深宅大院中,两耳难闻窗外事,对于虞惊霜的过去,他极感兴趣,扭扭捏捏试探了几次也不得解,如今好不容易虞惊霜愿意多说两句了,他恨不得立时拿纸笔记录下来。
他双目灼灼,恳切地望着虞惊霜,一看他的神情,虞惊霜就知道他想说什么。
她眼神游移,想要逃避,一飘忽,与对面的小杏也对上了眼——
好吧,一向稳重的小杏竟然也一脸渴望地看着她!
虞惊霜无奈叹气,尴尬地双手扭来扭去,在桌下快要把衣角扯烂,甚至连葡萄都不想吃了。
小杏和白芨无非就是想知道,当年卫瑎和她情定后,又是怎么知道恩情真相的。
或者说,她当年都成了准皇子妃,为何又会作为两朝盟约的人质,远赴千里。
虞惊霜不是不想说,只是,都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又要从回忆中翻出来,想想就废脑筋。
“所以,惊霜姐姐,当初上燕应该有不少合适的贵女,但为什么最后是你来大梁呢?”
为什么会是她?
听到这个疑问,虞惊霜在心中默默翻了个白眼。
还能有为什么?当然是因为卫瑎这个阴险、小气、睚眦必报的小人故意报复她呗!
……
当年,就在虞惊霜以为与卫瑎情投意合,只等定下婚约、择日成亲之时,虞晞回到了京畿。
她回来的那天是个雨日,大雨滂沱,她的马车车辕坏在了城门口。
卫瑎从城外办事回来,给虞惊霜带了糕点,看到附有虞府标识的马车,又听说里面是虞惊霜的妹妹,他屈尊降贵,临时决意捎虞晞一程。
得知他就是未来的姐夫,又听卫瑎说了这桩婚事的缘分,虞晞很是兴奋,叽叽喳喳地讲了许多话。
她性子单纯,心直口快,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话中透露出来的细节,让对面的男人脸色骤变。
那一日虞惊霜在府门口接到了妹妹,却没看见卫瑎的身影,只有一包已经被捏得半碎的糕点。
自那之后,虞惊霜突然就见不到卫瑎了。
他好像一夜之间就恢复了应有的、高高在上的姿态。
她屡次上门去找他,却总得到管事客气疏离的禀告:
“殿下事务繁忙,并不在府中。”
“殿下已经歇息了,姑娘择日再来。”
“殿下府内宴请宾客,闲杂人等一律不许进入。”
可她明明看见他就在府内。
虞惊霜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想或许两人之间有了一些她不知道的误会,她不是扭捏敏感的人,遇到事情的第一反应,就是找到人好好解释,可卫瑎一反常态,日日躲着她。
就这样僵持了几日,还不等她想出法子来,朝中却先传出了一件大事——
上燕要与远在千里之外的大梁结盟,共同对付大羌氏,大梁提议两朝互换宗室人士,以稳定两朝人心,巩固盟约。
但上燕皇室并无适龄女子,是以燕皇决议,自世家、官员府中挑选一名女子册封,择日出发大梁。
名册下来,虞惊霜的名字赫然在上。
消息传到她的耳中,她只觉得荒谬又震惊。
人选的确定是由卫瑎负责,而她是已经收过他定亲礼的未婚妻,又有谁会将她的名字添上去?
敢这么做的只有卫瑎自己,可是,为什么?
他给了她答案。
是那块玉佩。
他当初躲避追杀跌下悬崖后,曾短暂的清醒过一回:
那时候他手脚都不能动,只感觉到有个人在费力搬动自己的身体。
那人力气很小,却丝毫没有放弃的意思,卫瑎还记得自己饥寒交加、思绪混沌之时,那人急切而细致的照顾,那是他所感受到的最难忘的温暖。
意识沉浮间,还来不及看清恩人的脸,他就昏了过去,不多时,又再次清醒。
而那一次他费力睁眼,终于攥住了身旁人的裙角,将玉佩交给了她,也死死的将那张面容刻在了脑海中。
他从没想过自己竟然认错了人,直到那个雨日。
虞晞的话让他生出了一丝怀疑,之后去查,进而得知救他的其实另有其人。
而他固执地认为,虞惊霜当初什么都没说,就认下了这次救命之恩,如果不是偶遇虞晞,恐怕他会一直被蒙在鼓里。
说到这里,虞惊霜已经什么都明白了,她觉得荒唐,却又哑口无言。
她甚至想骂娘——
当时他重伤昏迷成那副模样,怎么就能确定,前后搬动他、照顾他的人就一定是一个人?
况且,卫瑎要退婚,她认了。
虽然顶替恩情非她本意,可事实已经这样,虞惊霜也不想要一份从一开始就错了、掺假了的情意。
但为什么被送去和亲的非得是她?
面对她的质问,卫瑎只沉静地说,他要报恩,迫不得已。
原来,名册上选中的人本是虞晞。可她已经有了心上人,那个京畿郊外相识的小郎中,其实是药王谷谷主的小儿子。
他不日就要结束历练回谷,虞晞已经打算追着他一同浪迹天涯,这是她心心念念、期盼许久的美好未来。
如果被强迫去和亲,虞晞的心愿、她的美满人生就毁了,卫瑎想报恩,便排除万难,想尽办法帮助恩人一生圆满。
除了虞晞,最好的人选只有虞惊霜,于是,他执意要退婚,并将她的名字写在了名册上呈递燕皇。
他话是这么说,可虞惊霜剔透玲珑的一颗心思,她明白,远不止如此——如果光是报恩,他不会做得这么绝。
其实,卫瑎是怨虞惊霜的。
他出身显贵,从小受父兄宠爱,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
就这样一个眼高于顶、心性凉薄的人,一朝发现心上人竟是个心机深沉、巧言令色的“骗子”,“顶替”了他人的救命恩情与自己相处,甚至还差点嫁给他作妻子,他心里不亚于吃了蝇虫一般恶心。
往日多少浓情蜜意、动心沉沦,一时间通通都化为了愤怒。
于是,怨怼之下,不顾所有幕僚的阻拦,他也铁了心要给胆敢欺骗、愚弄他的虞惊霜一个教训。
远离故土、飘零千里,孤苦无依。
这就是他的惩戒。
虞惊霜向他解释,说自己与虞晞只是前后去到他身边,自己也被蒙在鼓里,竟不知道他爱上的是“先前”那一个。
可卫瑎只当做她在狡辩,只是为了不被送去大梁。
他根本听不进去任何解释,只是将他之前对付敌人的那一套,拿来逼迫虞惊霜:
以利相诱、以权相逼、用她最在意的家人相威胁。
狠绝、强势、不容拒绝。
仿佛一夕之间,以往的所有承诺就不作数了,他陌生得让虞惊霜觉得,自己似乎从未真的识清过他的面目。
……
“他用了什么手段?”
白芨犹豫着,小声轻轻问。
虞惊霜沉默了一瞬,叹了口气:
“……”
“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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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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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任未婚夫(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