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灵冬已记不清楚,自己是如何到达落昏山的。
她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人的意志力竟然可以如此强大。
在身体几乎完全不听使唤的情况下,她凭着“要见师父最后一面”的执念,御剑飞越了千山万岭,一直撑到现在。
她口中喊着“师父”,急急推开山顶宅院的大门,一路闯进清归的卧房。
可在看到眼前一幕的时候,她却僵在了原地。
清归胸口的伤已经痊愈,也已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此时,他正毫发无损地侧身坐在床边。
反而是须闻,正奄奄一息地闭着眼,躺在床上。他看上去脸色苍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一头秀发像是被烧焦了一般,在脑顶炸开。
尚灵冬再怎么想象,也想不到事情会如此发展。
她木然地走向清归:“师父,您没事?”
“师父没事。”清归皱着眉,拉过她的手腕:“你手上的伤怎么也不包扎一下?是打算以后废了这双手,用双脚吃饭练剑吗?”
说完,他就要起身去拿纱布和伤药。
尚灵冬顾不得已经结痂的伤口又裂开,一把抓住他:“师父,那日我明明看见您被万长策所伤,胸口被抓了个碗大的窟窿,怎么会没事呢?”
清归顿了顿,目光看向躺在床上的须闻。
尚灵冬大概猜到了原因:“是须闻道长救了您?”
清归微微点头:“是他用仙力让我的伤瞬间痊愈,救回我一条性命。”
尚灵冬也转过头去看须闻:“须闻道长他怎么了?是为了救师父您,仙力耗尽了吗?”
“小冬儿,仙力那东西,怎么可能耗尽?”须闻缓缓睁开眼睛,气若游丝地道。
尚灵冬扑到床边,叫道:“须闻道长,您醒了?您感觉怎么样?”
“没事没事。”须闻摸摸她的头,叹了口气:“没想到,我这最后一世的死法,竟然是擅自动用仙力,为凡人起死回生,被天雷劈中身亡。”
尚灵冬目瞪口呆道:“被……被雷劈了……”
须闻用手捋了捋炸成茅草的头发:“可惜了我这英俊的容貌,竟然给我安排这么不体面的死法。这上头撰写仙劫的小官,真是一届不如一届。”
尚灵冬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
“清归,你过来。”须闻勾勾手指:“再陪我说说话。”
清归走过来,坐回床边:“须闻兄,是我害了你……”
须闻笑道:“我十世历劫已经结束,就要回到我来的地方。你是帮了我,怎么能说是害了我呢?”
清归被他说得勉强笑了一下。
须闻转而道:“只是,之前九世,一个人孤零零的,反倒活得长久,日子好像怎么过也过不完似的。偏偏这第十世,得遇知己,寿命却这样短,真是可恶。”
清归红了眼眶,张了张嘴,想说的话却梗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须闻接着道:“我死以后,不要建墓立碑,只把尸体一把火烧了,将骨灰撒在这山间就好。”
清归“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须闻继续絮絮叨叨:“期霞山上的草药又要长成了,让它们烂在土里可惜。小冬儿,你且把这一批割了晒干,用来给你师父调理身体,今后就不要再种了。”
尚灵冬哽咽道:“我知道了。”
须闻最后说了一句:“等上面的事处理完,我会回来看你们的。”
可惜,这句话除了他自己,谁都没有听清。
须闻的眼皮逐渐变得沉重,呼吸声越来越弱,直到完全失去生气。
此时正值盛夏,落昏山上却下起了鹅毛大雪。大雪持续了三天三夜,冻落了漫山遍野的繁花。
清归和尚灵冬按照须闻的遗愿,将他的骨灰随风撒了。
整个过程中,清归都表现得很正常,不见有什么异样。
可当他们走到卧房门口的时候,他却突然吐出一口血,扶着门框倒了下去。
尚灵冬被吓得不轻,忙去扶他,口中大喊道:“师父,您怎么了?您不要吓我!”
清归额头上冷汗涔涔,已经没有力气开口说话了。
尚灵冬把他架到床上躺好,给他倒了漱口的水,拉着他的手,泪如雨下。
清归缓了一阵,睁开眼睛,安慰她道:“冬儿不哭,师父没事。”
尚灵冬呜呜咽咽道:“师父,须闻道长不是已经把您的伤给治好了吗?您怎么又吐血了?”
清归疲倦地道:“他是有心要给我续命,只是天意难违,每个人的阳寿都在生死簿上写得明明白白,又岂是一人一仙能篡改得了的?”
尚灵冬心中升起一阵恐惧,哭道:“师父,您不要离开我,我在这世上,只有您一个亲人了。”
清归罕见地没有安慰她,而是悲伤地看着她,道:“冬儿,你长大了,也已经给父母报了仇。今后,我希望你能去寻找自己的幸福。”
尚灵冬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我的幸福,就是在落昏山上陪着师父。”
清归笑着摇了摇头:“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有趣的地方和有趣的人,你不应该被困在这里。而且,师父也不需要人陪……”
尚灵冬截断他的话:“师父,您别再说了,既然我已经长大了,就让我自己决定是去是留吧。”
清归轻轻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自须闻死后,清归的身体便一日差过一日。他日夜昏睡,时常呕血,身形逐渐消瘦。
尚灵冬翻遍了治疗这种病症的医书,将期霞山上的草药换着花样地熬给他喝,却回天乏术,只能看着他一天比一天虚弱。
就这样挨了一年多,又到了秋叶落满山的时节。
秋雨淅淅沥沥地连着下了几天,尚灵冬在屋里放了几个火盆,把整个屋子烘得暖暖的。
清归本是躺在床上昏睡着,突然迷迷糊糊道:“冬儿,跑慢些,待会儿摔破了膝盖,又要哭鼻子了。”
尚灵冬正守着药炉煎药,听到清归说话,走到他身边,轻声道:“师父,您刚才说了什么?”
清归缓缓睁开眼睛,笑了笑:“我刚刚做了一个梦,又梦到你小时候了。你小时候,就和梦里一样调皮,跑起来叫人追都追不上,像个小猴子一样。”
尚灵冬也笑了:“师父也真是的,平时念叨我也就算了,就连做梦,都不梦点我的好事。”
清归摸索着床沿:“冬儿,扶我起来,我想坐一会儿。”
尚灵冬扶着他慢慢坐起来,在他背后塞了个靠枕:“师父,您要是累了就跟我说,我再扶您躺下。”
“我不累。”清归笑道:“我感觉现在精神很好,有几句一直压在心里的话,想对你说。”
尚灵冬道:“师父您说,我听着呐。”
“不急。”清归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屋里怎么这么黑?你先去把灯点上。”
尚灵冬动作一僵,没有出声。
清归又试探着问道:“冬儿,你在听吗?”
尚灵冬坐在清归对面,心在一点点往下沉。
为了驱散漫漫长夜带来的死寂与不安,她在屋里各处都点了灯,加起来不下十盏。
尚灵冬清了清嗓子:“师父,现在是四更天了。刚才怕影响您休息,我把灯都熄了,要不……就这样吧。”
“四更天了……”清归喃喃地重复着。
他记得一年多前,尚灵冬曾经对他说过:“师父,您就安心睡吧,每天天黑之前,我就把屋子里的灯全都点亮。这样,无论您什么时候醒过来,看到的都不会是一片黑暗。”
打那之后,他记忆里的四更天便是灯火通明,没有一天是像今天这样,一片漆黑的。
清归苦笑了一下,没有戳穿尚灵冬的谎言。
他轻声道:“冬儿,你能答应师父一件事吗?”
尚灵冬道:“师父您说,是什么事?”
清归道:“我死之后,你立刻下山。十年之内,不许回落昏山。”
“不要!”尚灵冬的眼泪一瞬间涌出眼眶:“师父,落昏山是我的家啊!我不在这,我能去哪?”
“去哪都好。”清归道:“你还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记住,师父的死与你无关,不要让愧疚和仇恨,困住你的一生。”
尚灵冬大哭道:“师父您不会死的,我也不会离开落昏山,您现在说的这些话都是假设,不会变成现实的。”
清归伸出手,摸了一阵,摸到她的脸:“冬儿听话,只是十年而已,又不是让你永远不要回来。十年之后,我还等着你到我坟前,给我讲你这十年遇到的新鲜事呐。”
“我不听话,不听话……”尚灵冬道:“师父您别撵我走!”
清归叹了口气:“连我最后一个愿望,你都不愿意帮我实现吗?”
尚灵冬抹了把眼泪:“别的都行,就这个不行。”
清归不再与她争辩,疲倦地靠回软枕上,头一歪,口中涌出大股大股的鲜血。
尚灵冬顾不得哭,赶紧去拿布巾擦拭。谁知血越擦越多,根本停不下来。
尚灵冬急得大哭:“师父,我答应您,您说什么我都答应,您别生气。”
清归的脸上逐渐失去血色,变得苍白无比,冷汗顺着他的脖子往下淌。
他像是意识已经不清醒,断断续续道:“冬儿,期霞山上的花草,长得怎么样了?”
尚灵冬道:“长得很好。”
清归道:“那就好,把那只火凤放了吧,以后可不能再闯这样的祸了。”
尚灵冬哽咽道:“知道了,师父。”
清归又道:“冬儿,明天是你十二岁的生日,今年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尚灵冬狠狠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我想要……想要师父永远陪在我身边。”
清归道:“竟说傻话,我不是每天都陪在你身边吗?只要你不嫌我烦就行。”
尚灵冬道:“不嫌烦,永远不嫌烦。”
清归扭头看了眼窗外:“天怎么还不亮?天亮了,好去上晨课。”
尚灵冬也跟着看向窗外。
东方的天际已经开始泛白,再过个一时半刻,太阳就要跃出地平线。
“天就快要亮了,师父,您再等一等……”尚灵冬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哭声:“再等一等,天就要亮了啊!”
“不等了……”清归缓缓闭上眼睛:“等不到了……”
“师父!”
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哀号,回荡在清晨的山谷间。
与此同时,曙光乍现,笼罩了整个落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