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心柔租住在一座简易破筒子楼里。
这座房子以户外楼梯,连接上下两层,她住在二楼,房东是一对中年夫妇,住在一楼。
付了车钱,沈心柔用包挡着头顶,跑着上了楼。
打开门,屋子里很黑,风吹得窗帘乱晃,雨漂进窗内,打湿了窗前的桌子。
她走到窗前将窗关上,点上煤油灯,将打湿的披肩脱下。
眼角余光瞥到,门前地上放着一个信封。
将信捡起,在油灯前拆开,信的第一句就是吾姐亲启。
是沈心怡的信,想来是陈堇芳的丫鬟传了话,陈堇芳不同意她去探狱,改了让写信过来。
沈心柔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将信看了一遍。
信上大致是沈心怡说自己一切安好,让她不要担心,再三让她千万不要做傻事。
沈心柔知道她所说的傻事是什么,妹妹知道她没权没势没钱,怕她因此走错路。
先前听闻刘大帅好色,她是想去试一试的,但心里十分没底,最重要的是,她好像不愿意。
为着这个不愿意,她辗转反侧,时常问自己是不是太过自私了。
她也不知道该不该信那个九姨太,但是似乎也只有这条路可走了。
如今妹妹的这封信,让她心里更坚定了些。
想着一定要好好努力,尽快让妹妹出来,可是,努力的方向是什么?
沈心柔不知道,只能一切听从陈堇芳的安排。
早晨的太阳,从飘荡着的窗帘缝隙透进来,照到床角。
沈心柔在床上迷迷糊糊睁开眼,就听到楼下的声音。
“这个月的房租还不交,脸皮真够厚的。”
“诶,你小声一点,别让人听见了。”
“听见了就听见了,这个月房子到期,就不租了,少受这份气,况且她那妹妹,迟早有一天得捅个大篓子。”
“别拉着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
“我又怎么了我。”
房子隔音虽不是很好,但平时很少听到楼下谈话,今天声音这么大,沈心柔知道,是房东太太故意说给她听的。
没钱拖着不交房租,她心里也很过意不去,几日前仅有的一点积蓄也因为救妹妹,被骗得血本无归。
她拉开被子,起床走到窗边,伸手将白色窗帘拉开,阳光耀眼,窗前一棵巨大的香樟树,枝繁叶茂。
出门下台阶,正碰到房东太太,沈心柔见她手臂上挎个竹篮,便礼貌问候:“许太太,你这是去买菜吗?”
房东太太鼻子里哼了一声,扭过脸去,没有搭理她。
她还是保持着微笑:“房租的事我很抱歉,我刚找到一份工作,到时候一领到薪水,马上交。”
“那你快点。”房东太太冷冷说了句,径直走了。
沈心柔走到附近的湖边,晚秋风凉,湖水荡漾,她站在一棵柳树荫下,拢了拢大衣,开始按昨日小兰教她的方法练声。
刚开始有些放不开,只敢小声地练,后面放开了些,便也不顾及旁人目光。
所幸湖边并没有什么人,只有远处对岸有一个练太极的老人。
中午就着咸菜啃了两个馒头,便走路到舞厅。
她来得很早,复习昨日的功课,恰巧正逢舞厅有新曲目排练,便借了词本,在后台边听,边看着歌词跟唱。
小兰见了,有些讶然:“你会识字?”
沈心柔点点头:“识得几个,不多。”
“那记歌词就简单了,你既然会识字,家里条件应该挺好的呀,怎么来做这行。”
“我没有上过学堂,只是以前跟一个人免费学了几个字。”沈心柔说着,眼里已有几分感伤。
见此,小兰转了话题:“不说这些了,我继续教你吧。”
小兰教她学习基本的乐理,然后开始教她化妆。
“我觉得你的脸,不适合化太浓的舞台妆,清淡点就很好看。”
“这样,我今天就先教你上底妆。”小兰从化妆台上拿起一个化妆垫,“先把这个打湿,然后用纸巾压干水分。”
“这个是湿的,可以直接用,然后……”小兰话还没说完,身后一个声音打断了她的话。
“小兰,还不快点,去给我找今天演出穿的衣服,还有头饰打理好。”
沈心柔看去,是昨天坐在她旁边化妆的那个美艳女子,此时正双手抱前坐在化妆台前,神色颇为不耐。
“哎,好的芝芝姐,我马上,”小兰说完,又回头跟沈心柔交待一句,“再挤点这个,用化妆垫均匀抹在脸上就好,别挤太多。”
“快点啊。”林芝芝的语气很是不耐,还踢了一下旁边的凳子。
“我马上去。”小兰说完,立马跑去了换衣间。
沈心柔按小兰说的,挤了点底妆,开始往脸上抹。
她以前没化过妆,现在只觉得怎么做怎么别扭。
旁边传来一声嗤笑。
偏头看去,林芝芝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只是一直看着她。
“你这是抹墙啊,抹完都可以去演白面鬼了。”林芝芝说着将一瓶长圆形的东西扔给她,“去卸了吧,让她一会儿重新教你。”
听小兰喊她芝芝,沈心柔猜测,她应该就是昨天场下那些观众所说的“芝芝”。
沈心柔看她,第一眼觉得这人脾气肯定很不好相处,说话夹枪带棒。
但是举手投足,都别有一番韵味,加之时髦的打扮,沈心柔觉得丝毫不亚于那些电影海报上的当红明星。
“谢谢芝芝姐。”沈心柔也跟着小兰喊她芝芝姐,然后起身去卫生间准备将妆卸了。
小兰从换衣间出来,对林芝芝说:“芝芝姐,东西我都准备好了。”
“知道了。”林芝芝懒懒地抬起手,将烟丢进烟灰缸里,起身往换衣间去了。
“刚才她没为难你吧。”小兰见林芝芝进了换衣间,小声地问沈心柔。
沈心柔摇了摇头:“刚才我底妆上多了,她提醒了我。”
“她提醒你?”小兰似有些惊讶,往换衣间看了一眼,“她目中无人惯了,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好,还会提醒你。”
沈心柔点了点头,她觉得林芝芝应该只是脾气大,心眼不是坏的。
人们往往下意识地认为脾气大的人,心眼也好不到哪去。
临上场时,李经理还是让沈心柔戴着昨天那个帽子上场。
径直走到台下,看台上的沈心柔唱歌,今天她动作表情比昨天自然,甚至手开始有了动作,不像昨天全程耷在身侧。
台下的人依旧不怎么买账,有了昨天的头,她一上场,台下就开始有了声音。
“李叔,你签她不是说是看重她的脸吗?”秦忠走过来,眼睛看着台上,十分不解,“现在又让她把脸遮着,有什么用?”
“你不懂。”李经理慢悠悠说了句,就没再说话,表情凝重地抽了几下烟,吐出迷蒙的烟雾。
虽然沈心柔有张美丽的脸,但是唱得不出彩,不一定能掀起大的什么水花。
他想要的是一鸣惊人,一炮而红,再等等也无妨。
况且,他第一次见这个小姑娘,就觉得她骨子里有股韧劲。
此时,一个穿黑色西装的人跑过来,神色有些焦急:“忠哥,李经理,陈少爷来了。”
李经理动作猛地一顿,问来人:“到哪了?”
“我远远看他车开了过来,现在应该到门口了。”
“你去,”李经理一惯平静的面色有了一丝慌乱,推着秦忠,“在门口和陈少爷周旋几句,拖点时间。”
又对来人说:“你去,让后台替唱的别唱了。”
等没了歌声,李经理赶紧朝沈心柔招手,示意她下场。
又叫人抓紧去后台,让舞队立马上场。
沈心柔也没想到,自己不是被观众轰下台的,而是被李经理赶了下来。
看经理那神情,像是在赶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生怕被人瞧见。
沈心柔神情厌厌地坐在梳妆台前卸妆,李经理在旁边跟林芝芝谈话。
“诶呦,我的姑奶奶,这个时候你可别跟我斗气了,这不是陈少爷来了,救场如救火啊。”
“李经理,你可真是抬举我了,我哪敢跟你斗气。”林芝芝语调娇媚,正对镜描眉,“把我的场子分给别人,人家不上了,又想到我,我这成什么人了。”
“我这不是怕你累着,找人给你分担吗。”李经理一手搭在拐杖上,身子似乎都佝偻了几分,“希望你看在陈少爷的分上,卖我几分薄面。”
沈心柔看李经理紧张的神情,猜想他口中的陈少爷,应该是很重要的人,怪不得连忙把她赶了下来,她还以为是自己唱得实在太差劲。
林芝芝把手中眉笔往桌上一扔,悠悠道:“要我救场可以,可别后面又过河拆桥。”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哪能啊。”
林芝芝哧笑一声,眼波流转,瞥了一眼沈心柔,缓缓起身,语态慵懒:“我去个洗手间。”
说完风姿绰约地走进洗手间。
“你可快点啊姑奶奶。”李经理神色焦急地在洗手间门口左走走,右走走,见林芝芝终于出来。
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恭恭敬敬地跟在她身后。
出了化妆间,又折返回来,叮嘱沈心柔:“今天你可以下班了,回去好好练。”
语气和刚才对待头牌,判若两人。
早下班,沈心柔自是乐得清闲,卸了妆,换回自己的衣服,提包走出化妆间。
走廊里能听到林芝芝的歌声,轻快欢脱,极具带动力,与平时她优雅的姿容倒有些不相符。
走到前厅,舞厅下观众的反应果然很活跃,她上场时也活跃,但大多是赶她下去的。
李经理此刻正恭敬地站在台下,最靠前的沙发旁,那里一般是留给贵宾的。
沙发上坐着的应该就是那陈家少爷。
她所处的位置,只能看到他穿着西装长裤的腿,看着修长有力,沈心柔想,他应该很高。
走了几步,她下意识地又看过去,这个角度,能看到他坐在沙发上的背影,肩部宽厚,背脊挺拔。
“诶呦。”一声惊呼,唤回她的思绪。
服务员端着放着高脚杯的托盘,差点撞到她。
亏得她眼疾手快,抓住那酒杯,才没让杯子摔到地上。
“不好意思。”沈心柔微微颔首,将酒杯放回托盘上,径直往门口走去。
听到这边的动静,沙发上的男人转过头来,见一身褐色衣裙的女子在杯子快要落地时,一把将杯子抓住。
然后见她往门口走去,身形高挑纤瘦,一袭乌黑长发。
“那姑娘是?”他收回视线,看向李经理。
刚才的动静李经理也看到了,小心道:“应该……是一个客人。”
“客人?”男人右眉一挑,看李经理的目光多了几分审视,“进来的时候,我看到你把她往台下赶,客人怎么会到台上去。”
虽然那女子换了一身衣服,看背影,他还是一眼认出了。
“这……”李经理目光投向旁边的秦忠,那眼神似在说,“不是叫你多周旋几句吗?”
秦忠满脸无辜地摊了摊手。
“她……她是我新聘请的歌女,本来是要上报给您的。”
“我听声音是小兰唱的吧。”陈淮之目光已看向台上,面上没什么表情。
李经理闻言脸色一震,这位年轻少爷不怎么来舞厅,居然能听出这是小兰唱的。
李经理之前就觉得他是个奇人,陈老爷第一次带他来时,把舞厅里的人挨个介绍了一遍。
没想到这陈少爷再次来时,就能熟练认出舞厅里的人。
更是没想到,他竟然能将人和声音也对上。
印象里,陈少爷应该和小兰只说过一次话,而且已是三年前。
李经理不自觉地擦了一把额头上本没有的汗,颤声说到:“她唱得还不好,但每日都在勤加练习,过段时间就让她自己唱。”
“就明天吧。”
李经理又是一震,顿了下,回了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