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亲弟弟,他现在落难了,他那俩个细佬哥(小男孩)才那么一点大,我这个做大家姐的,怎么能不管?”
女声中饱含着浓浓的焦虑与担忧,伴着山寨机的电流声,传导到了电话这头的翟文耳中。
翟文本来只是蔫蔫儿地窝在沙发上,听到这里,气得蹭一下蹦了起来,失控地朝着手机那头咆哮:“亲弟弟!亲弟弟!你心里就只知道你弟弟!你弟弟不是三岁小孩了,他的责任不该你来帮他承担!”
“文文,你听妈讲,你舅父现在遇到难关了,就这几年,让妈帮你舅父扛过去就好……”手机那头,张越的声音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面对女儿的控诉,其实她心里多少是有些愧疚的。她也知道,这些年,她为了娘家的事情,多少是有些忽视女儿了。
可她有什么办法呢?谁叫她是家里的老大。
她有这个责任!
翟文哪里不知道亲妈在想什么?这样的架,她们母女不知道吵过多少次了。
堆积了多年的怨气,一起爆发出来,效果惊人,翟文丝毫不再顾忌妈妈的感受,戳穿了张越努力给弟弟披上的遮羞布:
“难关?你管这个叫难关?!要我说,你弟弟这叫自作自受!谁让他挪用经费给他的小三儿买东买西的?他坐牢也是活该!那两个细佬哥,也不过是他背着舅母和表妹养的私生子而已!他就是个道德败坏的社会渣滓!”
“文文!你怎么能这么说你舅父!”张越有些着恼,原本柔和的声音稍稍提高了一些。
“舅父?他算哪门子舅父?你下岗的时候,他管过你吗?你离婚后一个人拉扯我的时候,他帮过你吗?
他是大学教授,科研骨干,拿着系里的科研经费,吃香的喝辣的时候,嫌弃你这个小学文凭的大家姐影衰他(丢他的脸),恨不能不认你这门亲戚!现在坐牢了,倒想起来你了!”
翟文越说越气,终于将手机用力一掼,狠狠地砸在了茶几上。随着“啪”一声清脆的响声,茶几玻璃以手机为中心,裂出了四通八达的蜘蛛网。
手机也不堪虐待,屏幕彻底黑了下去。
翟文盛怒之后,脑子又是一阵阵的发黑,她腿一软,重重地跌回了沙发上。
翟文从小就知道,自己的妈是个伏地魔。
不过不同于传统伏地魔拿自己家的钱,补贴弟弟。她妈没钱,反而是她舅父张茂身份光鲜,小洋房住着,大奔驰开着,小三小四养着,根本不缺钱花。
张家二老也被张茂接到他的小洋房同住。不过二老脾气不好,要求又刁钻,同哪个保姆都没法处得久,非得自己亲闺女伺候才舒坦。
于是张越从九十年代下岗后,便每天到小洋房来给爹妈做饭洗衣,顺带着也把弟弟一家照顾了。
然而张越付出再多,也没落下一句好。在张家二老眼里,出力的大女儿做的一切都是应该的,出钱的宝贝儿子才是真孝顺。
翟文将妈妈的委屈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又愤怒于妈妈的逆来顺受。可不管翟文如何吵,如何闹,却也始终无法改变原生家庭留给张越的烙印。
本以为事情再糟也就这样了,谁知这时候张茂却锒铛入狱,之后更是爆出来同自己的学生有不正当的关系,甚至连孩子都有了。
张茂的妻子一气之下离了婚,带着女儿走了,而那小三也因为牵涉到了张茂的案件中,前后脚地跟着入狱服刑,留下一双细佬哥无人照料。
张越在父母的撺掇下,当仁不让地站出来,要替弟弟抚养孩子。
为此翟文已经同张越冷战了三个月,她今天是因为重感冒,请假在家休息,本来想借此撒个娇,缓和一下同妈妈之间的矛盾。
谁料张越却说那两个细佬哥也病了,离不开人,她是个大人了,让她自己照顾自己。这一遭实在是出乎翟文的意料,她委屈不过,又同张越吵了一架。
翟文把自己窝在沙发里,大概是体温又高了起来,她觉得自己脑子顿顿地难受。
她想要喝点水,可她实在是没有力气去厨房烧水了。翟文闭着眼睛,伸出手去,在茶几上一通摸索,摸到了一只玻璃装的饮料。
她也不管摸到的是什么,反正能解渴就行,咕咚咕咚地就给自己灌了一整瓶。
喝完她只觉脑袋更重了,当即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翟文觉得自己好像落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水中,窒息的感觉让她无比难受。她下意识想要挣扎,却发现自己不管如何用力,都无法挪动哪怕是一根手指!
不好!
翟文忽然想起来——自己刚刚喝的,好像是含有酒精的饮料?!而自己因为感冒,是吃了头孢的!
惊恐迅速从足底蔓延到全身,翟文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就要死了。
得赶紧打电话求救!
人在濒死时爆发出来的意志力是惊人的。翟文拼尽全力,终于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在乱七八糟的茶几上胡乱摸索着。手指很快便触碰到了一个冰冷的长方形物体。
是手机!摸到了!
翟文心中一喜,忙将手机取了过来。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那台脆弱的,不知用了多少年的智能机,早已被她砸得连机都开不了了。
绝望耗尽了翟文最后一点气力,在双硫仑反应下,她终于失去了最后的意识。
1970年11月16日
八岁的小张越从学校放学后,顺路接上了刚上一年级的弟弟。姐弟俩结伴回家。
到家后,张茂回屋去写作业,张越便在炉灶边开始生火做饭。
炉灶里面的炭都是她利用课余时间,捡回来的煤渣——
他们家在越城郊区的养殖场家属区里面。场里锅炉房常年烧着热水。等下了班,炉灶里面的炭,不管烧没烧干净,都会被弃掉。耐心捡一捡,倒真能捡出来些还能烧的炭花,多少也能省下一笔买蜂窝煤的钱。
张越轻车熟路地煮了一大锅粥,装进了三只小碗,端上了桌,这才扬声去叫弟弟妹妹吃饭。然而连叫了两声,弟妹是一个都没来。
张越无奈,只好离开灶房,到屋里去催人。
张父张逐安是养殖场的兽医,这套小平房,也是养殖场分给他们家的,拢共一间屋子加一个临时搭出来的灶房。
一家五口就挤在这间小小的平房中。
张越抬脚进了屋子,果见张茂正伏案写作业。她走过去,胡噜了一下弟弟的脑袋:“先吃饭吧,吃了写。”
张茂头也不抬:“马上写完了。”
别看这小萝卜头今年才入学,可这学习的劲头,便是张越这个大家姐,也是叹为观止的。
张越也不强逼他,转头又去叫妹妹张文。
他们家这屋子,人为地用帘子隔成了两间,外间放着爸妈的床。里间是三姊妹的床,眼下几个孩子还小,倒还没分开睡。
只见那张阿爸阿妈的大床上,铺着一张被子,被子中有一个小小的隆起。
张越笑起来,以为妹妹这是又在同自己玩儿捉迷藏。
她佯装没有看到,一面用愁苦的语调说着:“坏了,阿文去哪里了?阿文找不到了!”一面轻轻走过去,一把将被子掀开。
被子刚一掀开,一股浓郁的酒精味便扑面而来。三岁的张文手中抱着一个输液用的葡萄糖瓶子,睡得正沉。
张越却是瞳孔一缩,那瓶子张越认得——
张逐安时不时好小酌一杯,然而他们家拮据到连吃饭都成问题,哪里有余钱去买什么酒。于是张逐安利用职务之便,将医用酒精偷摸装在这葡萄糖瓶子里面,带回来下饭。
那时候,也没人在乎医用酒精不能喝,反正张逐安喝了这么多年,不也活得尚好吗?
这葡萄糖瓶子是张逐安的专享,并不肯同孩子们分甘同味。只是偶尔兴头上,会拿筷子尖儿蘸点酒精,给小老三尝尝,看她辣得抓耳挠腮的样子,图个乐呵而已。
方照清——
也就是三个孩子的妈妈,曾经试图劝阻过:“你拿这东西逗她,等她以为这是好东西,将来偷喝怎么办?”
张逐安却满不在乎地说:“这瓶子胶皮盖这么紧,老大打开都费事,老三能打得开?”
不想夫妻俩的对话,竟是一语成谶。
当下张越从张文胳膊中,将葡萄糖瓶子取出来,发现那瓶子的胶皮密封塞早就不翼而飞。500ML的瓶子已经空了,床上湿了一大片,也不知多少是被张文喝了,多少是被倒在了床上。
张越一时有些心惊胆战,若是给阿爸看到,自己每次只舍得喝一点点的宝贝酒精,就这么被细妹(小妹)糟蹋了,还不知要发多大的脾气。
然而,她也没心情去担心这些,眼下张文的情况,看起来实在是不对劲。
张越将空瓶子放回木柜上,试探着推了推张文:“阿文!醒醒!别睡了!起来吃饭饭了!”
张文双目紧闭,小脸上满是不正常的潮红,闻言却是半点反应都没有。
张越是越叫越慌,最后已经带上了哭腔,却依然无法唤醒昏睡的细妹。
张茂略抬了抬头,不耐道:“家姐,你别吵了,我做功课呢!她要睡你就让她睡呗,饿她一顿就知道了。”
“细妹这情况不对,你在家别乱跑,我去找阿爸。”张越心中慌乱,哪里顾得上跟弟弟解释,她从床上一骨碌滑下来,就往大门奔去。
刚跑到门口,张越便一头撞进了一个男人的怀里。那人身材高挑,鼻梁细挺,是个俊秀好看的男人。只是满面疲色,看起来并不是很好相与的样子。
正是刚给五头母牛配完种,又给六头母牛挤完奶,饿得饥肠辘辘的张逐安。
“跑什么跑!让狗撵了吗?”张逐安不悦地将张越提溜开,“饭做好了吗?”
“阿爸!”张越一见阿爸回来了,也顾不上张逐安的脸色,求救道,“细妹不对劲,我怎么叫她,她都醒唔翻(醒不过来)。”
张逐安皱着眉走向张文,刚走到床边,就闻到了那浓烈的酒精味,再一扫旁边的空葡萄糖瓶子,心中当即便是“咯噔”一声。
张越不知阿爸在想什么,她亦步亦趋地跟在阿爸身后,眼巴巴地看着阿爸伸出手,搭了搭张文的手腕脉搏。
张越想要开口询问,却见阿爸的脸色空白了一瞬,又将另一只手按在了张文脖颈处的动脉血管上。
几秒后,张逐安彻底慌了,他双手神经质地挠着短短的寸头,嘴里念叨着:“坏了!坏了!这下坏了!”
“阿爸,细妹她……”张越小心翼翼地开口,话没说完,张逐安却是如梦初醒一般,一把将张文抱在怀里,转身就疾步往门外走去。
那大概是张越第一次见到这么惊慌的阿爸。
张越看着阿爸匆匆而去的背影,心中莫名有一种巨大的恐惧将她包裹起来,她下意识地觉得,如果她此时不跟去,便再也见不到细妹了。
她丢下一句,“阿茂你守家,灶台火没熄,你看着点儿。我跟阿爸上医院。”便也迈起小短腿,朝着张逐安追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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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