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落幕后,两人走出影厅,韩梅到底没睡过去,完成了长达一个多小时的即时翻译感觉自己得到了升华。
影院外下雨了,两人没带伞,好在雨不大,就站在门厅里等雨停。
影院外停着小汽车和黄包车,西装革履的达官贵人在下人撑着的黑伞下缓缓踏上汽车的底板,率逊一筹的观影者没有汽车接送,慌慌张张窜上打开雨棚的黄包车。
汽车与黄包车并排齐跑,汽车很快一骑绝尘,挡风玻璃上的雨刮打得哗哗作响,黄包车的车夫衣衫已经湿透。
只是下了一场雨而已,却好像又看了一场电影,众生相貌,不吝滚滚红尘。
顾徘之就站在韩梅旁边,戴着眼镜,脸上没什么表情。
韩梅这时才察觉到顾徘之的形体是极好的,即使她所占据的身体也不差。
每个人的肢体语言都会带着隐含的意味,透露出她的家世背景阅历。她的身体好归好,却总带着一点骄矜的意味,像一只骄傲的金丝雀,韩梅自己的气质冲淡了这种感觉,身体的语言一时半会却没办法改正。
但顾徘之不同,从韩梅见到这个人开始,他就一直穿着西装,不知道有没有带着西服的滤镜,他一直是腰背挺直的,身体很平正,与人说话会微微颔首,弯腰,姿态真的没得说。
保持良好的形态对于不学舞蹈的普通人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事,这意味着在你过往的大部分岁月里,都保持着良好的习惯,在桌前不会驼背,在沙发上不会葛优躺,站立时重心不会在左右脚随意移动,时刻都保持良好的平衡。
这样的一个人,优越的背景,良好的风度,对自己苛刻的要求,像是现代时被人追捧的“欧洲贵族”,虽然那种贵族的被人意淫出来的。他却生在这个时代,韩梅不知道应该因为他生在此时觉得叹息,还是应该因为这个时代能生出他这样的人而决定庆幸。
“你怎么一直看着我”
“你好看“,这倒是大实话。
顾徘之笑了笑,他的笑总是很真诚,眼睛里含一点笑意。
“韩小姐喜欢购物吗?”
“怎么这样问?”
“我看很多名媛贵妇都喜欢购物,像上海的先施公司有时人满为患,不知道韩小姐有没有这样的爱好?“
购物欲吗?果然是从古至今的女人都躲不开的魔咒,“还好,我对于买东西没什么兴趣”。
“你明天想去法租界走走吗?法租界的商业比英租界发达,我明天要到劝业场里帮家里带些东西,韩小姐想一道逛逛吗?”
“代购?”
“什么?”
“哦,没什么,后来会出现一种职业,专门靠帮人买东西为生,收取中介费。”
“后世的生活,比我想象中要有趣”,顾徘之的笑容不变,脸上看不出什么遗憾。
“那个,其实我挺想问你一个问题”,顾徘之点头示意她继续,“你在我的描述里知道了未来的样子,你会因为生在这个时代而遗憾吗?”、
顾徘之的笑意略略收敛,目光收在镜片内,韩梅看着他的侧脸,只觉得眼镜的金色边框在昏暗的环境里格外好看,整条边框都晕着金色的光,锋芒集于一点,一种脆弱又锐利的美。
“韩小姐一定很怀念自己的过往吧,所以才会在这个时代里寻找未来的蛛丝马迹。我在你这听的只言片语,也能大概想象出未来的模样,恐怕它比我想象中还要好。我也是人,我当然会遗憾,但是我也很高兴未来是这个样子,未来,一定会出现很多伟大的人物吧,不然哪来的太平盛世呢。”
是弦外之音吗?
即使那是我无法触及的太平盛世,我也仍然为那些拥有它的人感到高兴,哪怕让我成为河清海晏下的一块无名基石。
这个话题进行下去不免有点哀伤,韩梅话锋一转,“不麻烦的话,明天可以带我一起吗?”。
“当然不麻烦”。
雨渐渐变小了,门厅的人也散的差不多了,人来人往的影厅霎时空空荡荡,是繁华落幕后的空虚。
韩梅忽然想到,与繁华擦肩。
大概是发觉两人一直没回去,司机从酒店那边送伞来,韩梅和顾徘之共撑一把伞。
顾徘之把伞倾向韩梅那边,韩梅见状默默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之前一直没有问,冒昧问一下,你上北京做什么?”
“韩小姐可以猜一下。”
顾徘之和原身都是来自上海的,上海是民国时的全国经济中心,而上海旁边的南京即将成为政治中心,北京降格为北平,有关贸易经商一定在上海,有关从政估计在南京,顾徘之看上去应该是个无党派人士,也不像是什么激进文人,除去文学社出版社之类的,北上就只剩下一个目的。
“求学?”
“韩小姐果然很聪明。”
民国时期的大学不多,有一定水平的更是凤毛麟角,大多是后世有名的985学校的前身,北京无非是最有名的那两所,北大和清华。
不过说起来,原身的梦想也是北大呢,这么想他俩还挺有缘。
“那韩小姐为什么要北上?”,韩梅沉默,顾徘之了然,“恐怕韩小姐自己也很迷茫吧”。
韩梅叹口气,抬眼望天,“身似浮萍,身不由己”。
“其实我一直都很羡慕你们这样的人。”
“你们?”
“你和她”,顾徘之点头。
“你知道民国的文盲率是多少吗?最高时大概是百分之九十五,后来慢慢升到了百分之八十,而那些被判为识字的人,还包括了只认识几百个汉字的人,他们根本没有长篇阅读能力,认出名字恐怕已经是极限。但是我来自于未来,我比他们要幸运的多,那时的大学生人数是现在就读小学人数的几十倍,你可以想象,那个时候的教育已经远超于现在。”
“我来自于一个那么好的时代,接受那么好的教育,不愁温饱吃喝,我的成绩可以达到一个省里的前百分之五,可是我却不知道我应该做什么,我没有热爱,也没有理想,对于我来说,学什么都是学,没什么区别。我之所以学习,并不是因为我热爱,是因为我身边的人都告诉我应该这样做。好像我不这样做了,人生就没有出路了。”
“你明白这种感觉吗?不安,迷茫,不知所措,像困兽一样。所以我很羡慕你们,拥有目标和理想,或许是很多人一生的奢望。”
顾徘之停下来,撑着伞和韩梅站在人行道上,“韩小姐,没有人生来就有目标的,我给你讲一件事吧。”
“我上小学的时候特别顽皮,我觉得学习很无趣,学和不学好像没什么差别。但我有一个很好学的同学,他家里很穷,但他和一位老师有些亲戚关系,就来上学了。他学得很认真,他跟我说,他希望他可以成为制造机器的人,做出更好的机器,因为他的父亲被工厂的机器绞没了四根手指。”
“但是有一天他突然没有来上课,之后他再也没来了,我听老师说,他生了病,家里人不知听了什么偏方,给他吃观音土,怎么吃都不见好,反而落得一肚子腹水,就死了。”
“多可悲啊,一个热爱科学的人,立志要成为工程师,最后却死在了迷信上。”
“我后来还见过其他的事,有些工厂雇佣童工,孩子操作不慎,受了重伤撑不住,死了,被大咧咧一张草席卷着,就抛在地里,没人管。”
“有些穷苦人家,养不起孩子又没人愿意收养,就把刚出生的婴儿或者有缺陷的孩子放在路边,运气好被人捡回去,运气不好活活冻死饿死。”
“这些事情看多了,总会很无力,我能帮一个两个,却帮不了一两百个。我总在想我能做什么,或许我可以设计出更好的机器,这样不会有那么多人手上;或许我可以教给他们近亲不能结婚的道理,这样有缺陷的孩子会少一点;或许我能教他们读书写字,说不定他们能做个打字员。”
“可是,即使这样,不也是杯水车薪,螳臂当局吗”,韩梅说。
“韩小姐,我相信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只是普通人,即使用尽全力,结果可能也不尽如人意。但我不觉得这没有意义,或者说,我不觉得每件事都需要有意义,我希望我的存在能帮助更多的人。”
“至于理想,获得的代价太沉重了,没有也算是庆幸。”
韩梅一笑,“谢谢你”。
山重水复,绝处逢花,反正一无所有,往前走就是。
希望我的存在能帮助到更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