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猛一路带人气冲冲地走进柴房。
沈岭正盘膝坐在柴房一角的草席子上,他面前摆着几截从干柴上掰下来的短棍儿,看起来像在推演着什么,听到动静抬头看看,顺手往地上一抹,将那些短棍儿都拂乱。
盛猛一进来,也没顾得上看他在做什么,就居高临下问道,“又找老子干啥?”
“长夜无聊,找大当家的要些吃食打发时间。”
“为了这点事儿,你就把老子的人都打发一遍?”盛猛的眉毛鼻子都快离开脸上了,“吃喝一会儿就有人给你送,老子警告你,别跟老子耍心眼儿!”
见盛猛说完就要走,沈岭慢悠悠地开口,“我要的东西他们做不了主,还得你做主才行。”
“你要什么?”盛猛果然十分不情愿的折回来。
“佛跳墙。”
盛猛被吓了一跳,“我看你像佛跳墙!”
沈岭倒是不在意他的反应,只继续朝他招招手。
盛猛更不耐烦的“嘶”一声。
沈岭仍示意他往对面坐,“还有,你这寨子的整体布局有些破绽,你坐下,我给你好好说说。”
松山大寨的布局是盛猛一手做起来的,要说他别的不好,他还勉强可以接受,说布局有问题,那就是侮辱他。
因此听到这话,盛猛直接一屁股坐下来,“老子倒要听听,你能说出什么花儿来。”
这一坐下,身上没擦干的水汽就扑面而来。
之前为了洞房,他还特意让手下弄来好些香喷喷的澡豆,只不过刚往身上搓了两把,就被迫中断,此时身上正散发着一股又香又刺鼻的味儿。
沈岭漫不经心看去一眼,虽然没说什么,盛猛却下意识感觉到头皮发麻,狐疑抬手摸了摸脑袋,刚才那种突然出现的压迫感又好像消失了,心里暗骂一声邪门儿。
而沈岭已经收回目光,捡起地上的短棍儿,重新一根一根的摆了起来。
他垂眸摆弄地上的东西时,敛起的气息带着肃然,像行军打仗时的主帅在进行战前模拟分析,连带着让盛猛都无意识的规矩坐好,等着听他说话。
原以为沈岭就是随便拿话激他找茬,没想到地上的布局一摆好,竟真的为他分析起来。
“你这里寨墙虽高,但只留出一处口子供人进出,短期来看易守难攻,若是遇上对手,容易被瓮中捉鳖……”
盛猛起先听着不服,等到两人以地上的简易沙盘你来我往的推导过几番,盛猛就从一开始的怀疑,变成了半信半疑。
“我说沈岭,你能有这么好心?”
“怎么?”
“你被老子关在这儿,还能给老子分析利弊?”
“左右也是无事,随便说道说道,权当是打发时间,”沈岭说着,又伸手从一旁的柴火垛里掰下几截短枝,自然的往掌心里掂了一下,“我这儿还有几个能修改的法子,你听吗?”
盛猛已经被吊起了兴趣,却非得表现的像要看看沈岭能不能自圆其说,“那就说来听听呗。”
“行,”沈岭一眼看穿他,“那我就好好跟你说说。”
……
盛猛一晚上没回来。
虞欢在屋子里醒醒睡睡,等到从桌边直起身,活动了活动有些酸麻的手臂时,外面已是天光大亮。
阳光顺着窗棂照进来,又被分离成一根一根的光柱,光影和窗外的树影混杂在一起,倒是让她想起皇宫里的凤阳阁——
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她以为自己还住在宫里,天下也没有乱,清早她照常起来,云青和云竹还是和往常一样为她挑选最新式的衣服和首饰,随她一道去资善堂听老师讲学……
如果这里不是土匪窝的话。
她倒是很乐意多看几眼,重温一番当初。
守在屋外的喽啰大概换过一批。
其中有个稍微机灵些的,往屋里听了听声音,小心又讨好的问,“夫人,要送水不要?”
虞欢这次没有表现出抗拒,要了水进来,又在那喽啰放下东西要走的时候,假意询问道,“大当家的可是有事在处理?”
那喽啰只当她是在关心夫君,也没瞒着,把盛猛还在柴房里和沈岭探讨的事儿说了一遍,末了问,“夫人可要叫大哥回来?”
“不必,”虞欢拿着“压寨夫人”的架子,“大当家的既然有事,且让他安心去做,你也不要多嘴。”
“好嘞!小的记住了!”
那喽啰动作麻利的退出门去,心想还是他们老大有本事,进屋一趟洗了个澡,就把压寨夫人的性子给捋顺了。
这本事,他得学学。
不多时,吃食也送了进来。
大概是因为昨晚没吃成喜酒的缘故,寨子里的厨房搁了不少丰盛菜肴,那喽啰端来的早饭里面竟有好几碟子大鱼大肉,俱是油汪汪的一片,看得虞欢直皱眉。
她最后拣了些清淡的吃了。
肚子里有了吃食,做事也就有力气,她如今已经摸清了外面的动静,这些喽啰虽说得了吩咐守在门口怕她逃跑,但只要她不做出引人怀疑的举动,那些人倒也不敢事事都拦着她。
她先推开窗,向外看。
这里是整个松山大寨地势最高的地方,顺着窗子向外看,外面的一切尽收眼底。
寨子里秩序井然,喽啰们被编为几队,正在各处巡视。
想要从这样的地方脱身出去,并不容易。
临近中午,盛猛还没有回来。
门口的喽啰们开始换班去吃饭,那个机灵的喽啰临走时特地隔着门说,要去为她取来饭食。
没过一会儿,忽听屋后的窗子有响声,却不易被人觉察,像是用指甲打在窗棂上发出的声音。
她直觉应该是沈岭的安排有了行动,有人到后窗接应,立即关了前面的窗子,折身走到另一边,找到一扇能开启的,向外一推。
沈岭的身形赫然出现在外。
她眸中微诧,想问沈岭是如何出来的,又担心这样一问一答耽搁的时间会惹人察觉,最终只用手指了指窗外,以眼神询问。
沈岭点点头。
得到答复,虞欢直接踩着床榻,借力跨上窗台。
窗台距离地面不算高,但也不矮,她没办法直接垂腿踩到地面,只好直上直下的往下蹦。
“呼”的一下。
耳边刮起一道短促的风声。
沈岭的反应快,一见她往下跳,手臂直接伸过来,又轻又稳的托住她,给她提供一个支撑点。
窗子外面并不是平地,沙石碎土块都堆在墙边,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虞欢一跳下来,就感觉到自己好像踩到了一处凹陷,她几乎是立刻扶上沈岭的手臂,手上跟着无意识的使力,更稳的抓紧他,才没有让自己崴脚增加出逃的不便。
不过这样一抓之下,忽觉得指尖触及之处结实到发硬,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因惯性撞进一个宽阔又带着蓬勃暖意的怀抱。
连忙抬起头。
入目所及全是一片喜洋洋的红,不经意间还扫到他滚动了一个来回的喉结。
因着身周随时可能出现的危险,她不曾细看,连忙撤开身子,两人之间的接触一触即收。
待站稳以后,飞快的问,“我们往哪边走?”
大寨里守卫森严,又是艳阳高照的午后,他们两个都还穿着喜服,显眼到只要一露面就会被人发现。
沈岭不知在想什么,回身从外面把窗子关上,才朝她伸出手,“跟紧我。”
她伸手搭上。
沈岭的手很宽大,拉住时,能感觉到一瞬间从他手上传递过来的干燥暖意。
她快步跟着他往一个地方走,怕途中出什么意外,被迫分开,便更紧的抓着他的手。
只是这样一来,她不光要注意周围的动静,还要分出些精力来关注两人交握的手,从手到胳膊也因为紧紧发力而绷着,更是累。
察觉到她手上力道间的变化,沈岭回握了她一下,宽大的手掌几乎能包裹住她的手,“放心吧,丢不了。”
说着,指给她看一个方向,“兰执他们都在外面接应呢。”
话音落,寨子外面就像在回应似的,传来一声巨响。
“轰!!”
……
巨响起时,盛猛也已经发现两人都不见了。
稍微一琢磨,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儿。
他气得咬牙切齿,“沈岭!你大爷的——”
“大哥不好啦!”手下连滚带爬的来报信,“是官兵!官兵突然杀过来了!”
盛猛揪起手下的衣领,“不是让你们巡山,一只蚊子都别放进来么!官兵是怎么进来的?!”
手下哭丧着脸,“大哥,小的们确实是这么干的,但是那帮官兵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我们一点儿察觉都没有——”
“把寨门关上!”盛猛从墙上摘下一对流星锤,“好个沈岭小子,为了跟老子抢媳妇,连阴的都耍上了!”
“告诉弟兄们,咱们又不是第一天跟官兵打交道,直接跟他们干就行!还有!寨子里有老鼠,只要看见了,直接给老子砍了!”
“那、那夫人也……也砍了吗?”
盛猛眼睛一瞪,“夫人是老鼠吗?”
“是是是……啊不不不!不是!大哥放心!小的们一定把夫人给带回来!”
……
寨子里乱成一片。
外面明明响动频频,众人却找不到官兵的影子,正心急火燎,忽然,有人发现寨子上空腾起一股烟尘。
有人眼尖,不敢相信的大喊,“快救火啊!大哥的房子着了!”
喊声也传到了一处墙边。
虞欢正在沈岭的帮助下攀上墙头,闻声回头一看,果然看到盛猛那处院子烟尘四起,隐隐还看到了火光。
沈岭干脆连看都没看,看她在墙头坐稳了,自己三下五除二越过院墙,招呼她,“快,跳下来。”
有了之前的几次跳墙经验,虞欢跳墙的动作也熟练得多。
她一手撑着墙,纵身往下一跃。
落地扶稳了沈岭的手臂以后,定睛细看,见这里已经到了大寨之外,放眼四周都是山林。
连忙问,“我们去哪儿等兰执他们?”
从寨子里脱身的这一路上,虞欢就见沈岭和兰执几人隔空配合默契,四个人硬造出了四千人的声势,耍得盛猛等山匪团团转。
不过他们到底还是人少,短时间看或许能占上风,时间一久就不好说了。
沈岭毫不担心,“不用管他们,他们能跟上来。”
之后拉着她在林子里跑了一段路,很快找到了事先被拴好的马。
乌骓马虽然独自被留在外面,情绪却稳定得很,正低头在地上咬草叶子玩儿。
听到二人过来的动静以后,斜眼看了一眼,除了刨了下蹄子,倒是没什么别的动静。
身后的喊杀声遥遥传过来,沈岭飞快过去解下缰绳,一扯,却没拉动马。
他嘀咕一声,“这马又不听使唤了——来!我背你!”
沈岭说着话,猛地一拍马屁股,那匹乌骓马“咴咴”几声,哒哒哒的就飞跑出去。
虞欢看着眼前情形,都没来得及开口,就已经被沈岭极快地背到背上,一起顺着马跑走的方向疾步前行。
本想张口说什么,又作罢。
耳边很快就只剩下林间呼啸的风声,还有沈岭的呼吸声。
她伏在沈岭的背上,胳膊搂住他的脖子,尽量不让自己往下掉,给他增添负担。
回头向寨子那边望一眼,还是有些担心,“我们现在没有马,不用找个地方避一避,躲开盛猛的追兵吗?”
“躲?”沈岭稳稳的托住她,跑的速度没减,呼吸更是没乱,“放心,老子就算现在背着你在山里跳一路的舞,他们也追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