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腔剧烈地震了震,一息之间,姜满的掌心已尽是湿汗。
她的指腹触到洛长安手上那只金韘,微凉的触感便顷刻在指尖生根发芽,生出扑通跃动的心脏,脉搏顺着指节游走起落,震得她手臂也微微发僵。
姜满悄声瞄了一眼洛长安。
少年好似没什么所谓,被按在掌心下的手十分平稳,面上表情亦然未变,平静的让人瞧不出欢喜还是厌烦。
姜满却不信他的反应,微微侧首,意料之中地瞥见他发红的耳尖。
“哀家瞧你们方才聊得投缘,想必熟稔相处也不是难事。”
太后轻拍了拍姜满的手,道,“洛宁自幼便是个好孩子,只可惜……只是性子倔强些,若日后你们之间闹了不愉快,尽管来寿安宫,哀家替你做主。”
身为长辈,自是希望小辈良缘美满,姜满明白太后此言是何期望,索性遂了她的心意。
她点点头,口中应着:“娘娘好意,臣女记下了。”
听她应答,太后笑笑,又转向洛长安,语重心长道:“哀家了解你的性子,执着不是件坏事,却也该知道收敛些,遇事多同人打个商量,少自作些主张……元陵是个好地方,有机会替哀家去瞧瞧。”
洛长安应了一声“是”。
交代过二人,太后满意地点点头,松开了手。
姜满抽回手。
触及金韘的那道凉意还留在指尖,她蜷着指节,轻轻握了握。
太后示意李姑姑放下半边帘帐,倚着软枕缓缓躺下:“行了,哀家乏了,你们去吧。”
“祖母。”
洛长安忙抬手拦了下:“还未问过祖母,近日身体如何?可还用着赵御医所开的药方?”
太后瞥他一眼,打趣道:“哀家这会儿才看出,你竟是专程来瞧哀家的。”
“皇祖母总是寻我的开心。”
洛长安眨眨眼,又正色些许,拳拳叮嘱着,“凡药皆有三分偏性,依孙儿看,不如让赵御医换道精简的方子,辅以药膳便好。”
“好了,哀家的身子,哀家自己心中有数。再说,今日见到你们两个一起,哀家已经松泛许多,便是顽疾也去了大半了。”
太后朝二人摆一摆手,“去吧,与哀家闲谈不在这一两日,你们早日成亲于哀家而言才是头等大事。”
洛长安躬了躬身:“是,孙儿明白,这便告退了。”
姜满跟着他一同弯身:“臣女告退。”
帘帐彻底落下了。
将至午时,日光正好,照落在檐角,扬着脑袋的屋脊兽浴了光,蒙上一层柔软的金色。
绵延到红墙尽头的琉璃瓦在宫道上投出长长的影来。
姜满跟在洛长安身后出了寿安宫。
他们一前一后走着,姜满捏着腕上的木珠串,轻轻捻了捻刻印在珠子上的花纹。
她心里想着方才寿安宫种种,不觉间步步都踩在身前人投下的影子上,险些撞上洛长安的背时才觉,他走得实在很慢。
他压着步子,显然在等她跟上去。
姜满看出他的意图,上前两步,走在他身侧。
洛长安状若无意地瞧她一眼,唇角微微弯了弯,心情很好的样子。
“殿下。”
但姜满的话放在心中许久,无暇顾及会不会打断他的好心情,“方才太后娘娘所说婚约一事……臣女未曾当真,也希望殿下不要为此挂心。”
洛长安的神色果然一点点黯淡下来:“你又想说,你不愿早日成亲。”
他这样说着,并不咄咄逼人,只目光染着些许无奈。
见洛长安心知肚明,姜满也不愿同他弯绕,点了点头。
“是,臣女想了许久,我与殿下素未谋面,直到今日也不过两面之缘,生疏的如同街上的过路行人。”
姜满心思明确,言辞委婉,斟酌道,“才擦肩而过的两个人,却要绑在一起谈及婚嫁……我想殿下也该觉得,此事太过轻率。”
洛长安侧首看她,眼尾微挑:“我们才在寿安宫应过皇祖母,眼下还未走远,你就不怕皇祖母听了去?”
姜满能听出他的意图。
他不正面回答,是还不愿放弃这一纸婚约。
姜满不明白洛长安为何执着于此,也摸不透他心中所想。
但自己却是要快刀斩乱麻的。
“应过太后娘娘的人是殿下。”
于是姜满迎上他的目光,坦然道,“殿下能明白臣女所言,也知道,臣女不是在说玩笑话。”
洛久安眼睫颤动,连落在眸中的日光也跟着暗下去。
“算上今日已是第三面了。”
他轻轻说,像是在反驳她的话语,更像在说给自己,“小满,你来燕京短短两日,我们已见了三面,还算不得是有缘么?”
他的嗓音很轻,那些话语被风轻轻带落在耳畔,却压得姜满心头微沉。
或许吧,她想。
可那又如何呢,她与洛长安的所谓缘分,最终都会化作开启一场又一场生离死别的钥匙。
姜满攥着衣襟,掌心轻轻按在心口,一寸寸抚平了冲撞不休的心绪。
洛长安却并不要她的应答,他抬眼看了看愈发炽盛的日光,轻动脚步,悄声替她遮过几分。
二人沉默着,一路无言。
走至宫门处,姜满停下脚步。
她心中已平静下来,回首转向洛长安:“殿下,臣女还有一事,是昨日殿下所说的静法寺香会一事。”
洛长安随她停下来,目光闪烁:“你要现在给我答复?”
姜满点点头,未等开口,远处忽有一内侍匆匆跑来。
“殿下!”
内侍面色惊惶,脚步踉跄,几步之间险些栽倒在地,慌乱得连礼都忘了行。
“殿下,御花园出事了。”
他停在二人身前,上气不接下气道,“贵妃娘娘还在小佛堂礼佛,嘱咐过不准任何人打扰,太后娘娘身子不适,我等亦不敢叨扰,只得来找殿下。”
皇上登基十年,后宫并不充盈,当年先太子妃在筠山坠崖而亡,其后入宫的宋清晚也在一年后染病亡故,后便唯有郑将军的幼妹郑贵妃入宫后最得圣心。
郑贵妃是郑老将军最小的女儿,自幼娇养着长大,颇有些说一不二的跋扈,皇上也正是看中她能震慑后宫的强硬性子,将协理六宫之权交给了她。
只是郑贵妃虽得宠,多年来却无子嗣,能无子封妃,掌协理六宫之权已是破例,再受宠也只能止步于此了。
宫内能拿主意的人本便不多,太后抱病后大小事务更是全权由郑贵妃处置,宫侍不敢扰闭门礼佛的郑贵妃,这才找到了恰巧入宫,得皇上信重的洛长安。
洛长安扶那内侍一把:“怎么回事?”
内侍面色惨白,结巴道:“方才,洒扫御花园的宫人在路经淙明湖时发现,那湖中飘着,飘着一具死尸。”
洛长安嗓音镇定:“可有验明是何人?”
“是个侍女。”
内侍仍发抖,声音却压低了些,“名叫栀月,是当年在盈华宫做事,后来痴傻的那个。”
姜满心下一沉。
内侍继续道:“仵作已在路上,请殿下前去做主。”
洛长安点头:“知道了,我随你去。”
“宫里出了事,我需先去处置。”
他思量一瞬,看向姜满,“静法寺一行……我不急着要答复。”
姜满却走近些,踩上他的影子:“我与你一同去。”
洛长安轻声劝她:“你昨日才到燕京,接连奔波着面圣,面见皇祖母,不若早些回府歇息。”
姜满不依,只仰着头瞧他,目光转也不转。
洛长安望着她的眼睛,拒绝的话便说不出口了。
他仍有些犹豫:“人溺水而亡的尸身,并不好看。”
姜满不在乎这些,干脆应道:“我明白,我不怕的。”
洛长安点头,道了声“好”。
日光炽盛,淙明湖一片碎金浮跃,水面盛着粼粼的光。
尸体就躺在水边的亭子外。
水畔围了一众宫侍,仵作已到了,见内侍带着二人走来,迎上前。
“见过殿下。”
他朝洛长安躬身行礼,又看一眼他身后的姜满,目光问询。
随行内侍道:“这位是姜小姐。”
仵作又躬了躬身:“姜小姐。”
几人走到水畔,在栀月的尸身旁停下脚步。
洛长安问:“如何?”
“禀殿下,死者的死亡时间是昨夜,约在寅时末。”
仵作如实禀道:“死者指缝中嵌入了泥沙,前额有水石留下的伤口,据面部表情与伤口所见,是被人推落水中,溺水而亡。”
姜满听着他的话,心中五味杂陈。
她缓缓走到栀月的尸身旁。
洛长安跟上几步,见她弯身,下意识想要伸手阻拦。
人溺水而亡的尸身并不好看,他其实是不愿姜满见到的。
不止如此,皇城中太多诡谲晦暗,贝阙珠宫是污泥里生出的泡影,那些腐烂的,不堪的,他希望她此生也不要得见。
她本无需,也不该与这些扯上关系。
却未等洛长安阻拦,姜满抬手掀开布巾。
她心下已有准备,但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容时,还是僵了僵指节。
并非害怕或是难以置信……姜满只是想,她分明昨夜才见过她。
她昨夜分明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怔然之间,远处传来一声通报。
“贵妃娘娘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