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满微皱眉头,侧首看向青黛。
青黛更早察觉,递来匕首:“姑娘莫急,我去瞧瞧。”
姜满接过匕首,嘱咐她:“小心。”
青黛向来是用刀的好手。
天光照入,箭矢破空刺来,被她反手抽出的长刀打偏,钉在车门上。
来者不在少数,刀刃相接,打斗声激烈。
姜满独坐车中,握紧匕首。
为避免麻烦,当年她从元陵到燕京一行并不张扬,只姜家与皇家互通了书信,除此外,行程再无旁人知晓。
劫匪大多劫钱财,或为财物挟持人质,眼下这些人不言所求,显然是劫命的杀手。
临近燕京城,谁会在这儿对她动手?
姜满垂眼思量。
她不是没死过,上一世的死亡近在咫尺,倒不害怕再死一次。
她只是……没办法眼睁睁看着许多人在自己的面前……再一次赴死。
打斗声近在咫尺,车壁猛地震荡,长剑刺入车棚又转瞬拔出,本积在车棚的雨水顺着破开的窟窿哗啦啦地往下淌,浸湿了姜满垂落在旁的衣袖。
雨水掺了血,在袖间化作一片淡红,姜满沉了口气。
风声却倏然变了,马蹄声作响,没一会儿,打斗声休止下来。
姜满掩起匕首,拂落袖上未干的血与水。
小雨未歇,雨滴砸入泥土,激起一阵血腥气。
车门打开,入目是横七竖八的尸身,雨水混杂着鲜血流淌在脚下,林间的草木也沁了红。
雨声噼啪,林间惊起几声鸟雀的啼鸣。
姜满抬眼找寻青黛,眼前却忽而发花。
胸腔难以抑制地剧烈起伏着,萦绕在周身的风染了血,将人的呼吸都阻隔。
天旋地转间,她好似再次回到那个满是血污的刑牢。
观刑,曾是那一月里洛璟最喜欢折磨她的方式之一。
幽暗的刑室内,浓稠的血气与腐烂的腥气无孔不入,地上的血水从未流尽过,她一步一步踩过,衣摆被血水浸湿,脚下也黏腻一片。
洛璟将利而薄的剔骨刀塞入她手中,将烙铁的长柄或窑钳按到她手中……凄厉的哭嚎声中,她听到刀刃划破皮肉,躯骨一寸寸在她手下断裂,鲜血落地的声音清脆如落雨。
一日复一日,直到她的眼泪都流干,睁开眼是模糊一片,直到她变得麻木,好似一具不知惧的,浑浑噩噩的穿线木偶。
血水含混着雨水沁入车木,姜满竭力压下起伏剧烈的呼吸,身躯仍控制不住地发颤。
她向后退了两步,却被断裂的缰绳绊了绊,脚步踉跄一瞬。
马车下,一只手适时地伸来,扶住了她。
那只手微凉,手腕稳稳架住她,指节也攥紧了她的腕,有些硌。
姜满侧首,望见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也望见他指节上的玉韘。
她的心沉了沉,却不得不垂下眼。
立在马车下的少年正抬眼看着她。
雨不知何时停下了,天光顺着叶片的罅隙星点落下,映明那双浅淡的眼。
少年仍是那副温温柔柔的模样,着一身月白锦袍,腰间佩一枚剔透白玉,长发高束着,锦缎下荡着小巧的玉坠。
当年那一眼实在叫人记上许久,姜满到如今还清楚记得,她初见洛长安时,他穿的并不是这一身衣裳。
眼下这样的装束反倒是……她与洛长安成亲后,她夸过他好看的一身。
包括洛长安手上的玉韘,从前除却骑马射箭,他本不常戴这些饰物,后来因她无意夸了一句他的手指配上些饰物好看,自那以后,他便常往手上挂不同的玉韘。
虽打斗过,他的衣上却未染纤尘,束起的长发更不见丝毫散乱。
姜满看着他,目光与他的撞在一处,他的眼睛很亮,光影晃动着落入他眼中,像是落入一汪漾起水波的湖。
直到青黛跃上马车,在另一侧扶稳她,攥在腕上的力道才松了松。
洛长安立在车下,目光一瞬不眨地落在她身上:“你有没有受伤?”
姜满后退半步:“我无碍,多谢。”
洛长安收回手:“是我来迟了。”
话音落下,姜满心头一跳。
她才想开口,却又听他问:“请问姑娘,可是自元陵而来?”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姜满朝他点点头,故作不知:“公子是?”
见她应答下来,洛长安弯了弯眼睛:“我是来接你回京的,你或许知道,我名……洛宁。”
姜满适时地怔了怔神色。
燕京太远,她虽对远行有所憧憬,但好奇心终究敌不过对家人的不舍,起初她并不甘愿,一连几日闷闷不乐。
圣命难违,兄长劝导,几日后她蹙着眉头去问母亲,与她定亲的三皇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若是个丑的,她能不能抗旨拒了这桩婚事,或是当即与他和离?
母亲笑着抚她的发,目光却落在院墙外,落在有些遥远的天边,像在回忆很久远前的事。
好一会儿,她说:“那位三皇子洛宁,是先太子妃留下的唯一一个孩子,洛宁自幼被圣上养在膝下,习诗书,通六艺,多年来得圣上器重,八岁那年,圣上为他赐字——‘长安’。”
长安,洛长安。
名字倒是她喜欢的。
姜满想,原来她是从那时记在心里的。
姜满故意迟疑,转瞬又换作一副恍然模样,朝他行了个礼:“臣女姜满,见过三殿下。”
比之从前初见时的直唤名姓,她嗓音冷淡,言语疏离。
洛长安的脊背微僵。
他望着她,缓缓念:“姜满。”
名姓在少年的唇齿间滚了一圈,很轻,却好似厮混了半生的缠绵。
姜满的心头又是一跳。
她垂着眼睛,面上丝毫未显,平静的像是一潭死水。
洛长安念过她的名,又道:“元陵路远,听闻你走了一月有余,一切可都还好?”
姜满规规矩矩地应:“一切都好,劳殿下挂心。”
洛长安却不信似的,目光轻点在她微微泛白的唇上。
他没追问,很快收回目光,转瞥一眼躺了满地的尸身:“本是来接你入京的,但眼下有些琐事要处理,我让阮朝送你到姜家的宅子里去。”
他侧了侧身,身着黑袍的少女自他身后走出,朝姜满行了个礼。
洛长安道:“阮朝言语不便,你若有所需,告知她就好。”
姜满没什么好推拒,道:“多谢殿下。”
临近城门时又落了雨,有阮朝跟随在侧,城门的守卫省了盘问,让路放行。
皇城上下皆知,三皇子洛长安极得圣上器重,十二岁掌明正司,纵横皇城,独立六部之外,只从天子之命。
明正司地位特殊,熙国百年,从未有皇子执掌明正司的先例,故而众人纷纷猜测,圣上将明正司交给三皇子,大概是为日后封他为太子做铺设。
而常年跟随洛长安其右的副司使阮朝,正是洛长安自明正司中一手提拔起的,一柄出鞘见血的宝刀。
姜满记得这个姑娘。
阮朝身形灵巧,使得一手出神入化的软剑,挥剑铿然,屈之如钩。
相传其对敌从无败绩,只可惜自幼失了声,无法开口说话。
姜满也曾以为她是个哑女。
直到洛长安北地一行,将阮朝留在了她身边。
这样一个武功超群以一胜十的姑娘,却为践行一句护佑她的承诺,扔下软剑束手就擒,最终刑罚加身,死在了不见天日的刑牢。
也是那时,姜满第一次听到她开口说话。
阮朝的声音轻柔柔的,垂死之际也生怕惊了她,因身受刑罚的痛,也因多年来极少开口,她吐出的字句有些生疏,微微发颤。
她勾着她的指节,说:“活着,姑娘。”
可惜姜满答应了她,最终却没能做到。
走上主街,马车外传来一阵喧闹。
车夫轻叩车门,道:“姑娘,好像是花车在游街。”
姜满拨开车帘:“让一让罢。”
车马辘辘,花叶翻飞,她伸出手,接住一片飘来的花瓣。
丝竹声由远至近。
钗环似铃,罗衣摇曳,锦簇中央的女子轻纱覆面,拨弄着怀中琵琶。
“红绡娘子!”
“是红绡娘子!”
追赶花车的人喊着那女子的名,亦有人在旁感叹。
“绮春阁今岁的花魁又是红绡娘子,不愧是冠绝燕京城的第一琵琶手,也不知谁能走运接了她的抛花,被邀到阁中听一曲。”
“这红绡娘子瞧上去年纪轻轻,当真有如此厉害的琴技?”
“那是自然!就说那贾老板,便是被红绡娘子所弹之曲吸引,见她第一面时便一掷千金,而后三天两头地往绮春阁送钗环首饰。”
“听闻那位风流成性的秦王世子也暗地里看中了她,若非秦王不允,圣上敲打,早便将人赎回府中去了。”
“好了好了,这话可不敢乱编排……”
……
姜满是记得绮春阁的。
那是燕京城里最有名的秦楼。
绮春阁的花魁娘子每逢春秋乘轿游街,盛夏时行水路游船,沿途总是十分热闹。
见姜满挑着车帘看了许久,青黛也朝外瞧着,边叹:“姑娘,这燕京城的确是繁盛热闹,竟连花魁娘子游街都这样风光。”
姜满捻了捻手中的花瓣,闻到一缕将散的花香。
热闹不假,只是她对这热闹没什么兴趣,身在烟花柳巷的人大多苦命,风光或潦倒也只权贵侧目一瞥,连生死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花车渐渐远去,嘈杂声散尽,姜满放下车帘。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