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车厢旁的四名解放军同时拉开了双拉式车厢门,一阵带着雪花的冷风呼啸进来,车厢里所有人都打个了一个哆嗦,没有一个人下车。
一个长相特凶的大头兵不耐烦,一脚踢在一个长相斯文的中年男人身上,直接把他从车厢踢了下去,转身对着车厢其他人骂:“都他娘的楞着干啥,要老子一个个的把你们踢下去吗?”
这年头的火车可不像现代的火车设计的那么人性化,他们坐的货火车,车厢到地面少说有一米高,被踹下去的男人没有防备,脸朝下落地,磕在石子儿上,嘴唇顿时被磕破,满嘴都是血,看着很吓人。
车厢里面的人们都吓了一跳,不敢二话,纷纷拎上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手忙脚乱地下了车。
天依旧是阴深深的,天上的乌云很厚重,但不下雨,只下着细碎的小雪花,随着呼啸不停的大风,不停地往人身上钻,所有人下车不到一分钟,就已经感觉自己冻成了冰块。
车里的人三分之一都是北京人,虽说北京每年都下雪,大家也见识过冰天雪地,对北大荒有点防备,然而真下了火车,一个个的还是被冻了个透心凉,完全没料到北大荒已经三月了还能冷得如寒冬腊月。
外面看着雪不大,那风却像一把把钢刀,直往人脸上割,当即就有很多女同志受不住,手忙脚乱的翻箱子行李,拿衣服裹脸。
顾燕也打开了行李箱,把里面稍微厚点的衣服都拿了出来,长点大点的都往顾启正身上套,自己也里三层外三层的套成一个球,脑袋上还用洗脸帕裹了一圈,总算觉得好了一些。
附近的几个人看他们父女裹得严严实实,不成个样儿,倒也没笑话他们,纷纷效仿,一时之间,老旧的火车站台上,全是添衣加衫的人们。
很快,火车上的人都下来了,一个团部级别的军官从车头下来,看见站台的情况,皱着眉头说:“老刘,怎么搞得,来之前没跟这些人知会一声带厚点的衣服吗?这么个搞法,要都冻感冒了,谁去搞建设?”
“我们都通知了,这些知识份子心高气傲,听不进我们这些粗人的话,我们也没办法。”旁边一个营副级别的军官答。
“我看不是他们听不进去,是你们有心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吧。”中年团长冷哼一声:“人都来了,不管是什么身份,以后都是我们手底下的职工,你们以为他们生病,你们能有好果子吃?还不去把军部备用的棉衣、棉被拿出来,让他们穿着到场地去。”
“那么多新棉衣棉被我们都舍不得穿,给他们真浪费。”名叫老刘的军官不甘心的嘟囔了一声,到底知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些人要真病了,到时候麻烦的还是他们,也就招呼着手下人,给那些人派棉衣、棉被。
大概半个小时后,顾燕拿到了一件崭新的军绿色棉大衣,一床崭新的棉花被,两块很硬的黑面馒头,坐上一辆大军卡车,前往佳木斯场部。
一路都是漫无边际的荒野,远处偶见高山,山上长满了白桦树、松树等等,山顶白雪皑皑,长年积雪,成群长鹰翱翔在空中,看见车队,有几只长鹰还大胆的在车队头上盘旋,巡逻自己的领地。
车子一路摇摇晃晃,经过荒野时,惊动草丛里面栖息的野鸭、大雁、各种野兽,四处是成群野鸭飞舞的画面,偶尔路过几个大的沼泽地,生长着比人还高的芦苇丛,在北风的吹拂下,芦苇不断起伏,犹如绿色大海波浪起伏,发出哗哗哗的声音。
来之前,很多人都听说过北大荒的名字,对它的印象,一直停留在荒芜,死寂,无数腐烂的骸骨、烂叶,随时能吞噬人的沼泽、淤泥,以及能冻死世间万物的风雪恶劣天气。
从未想过,在那样谣传恐怖的地方,竟然还有这么美丽的一面。
一时之间,众人都直愣愣的望着车外缓慢闪过的风景,直到被泥泞的土路摇得受不了,这才收回视线,缩在车厢里要吐不吐,要死不活。
顾燕无暇欣赏风景,一路过来舟车劳顿,马不停蹄的赶路,她是又累又饿又困,偏偏她又和火车上那个圆脸姑娘坐在了一车,一路听她叽里呱啦说个不停,明里暗里要自己赔礼道歉。
顾燕懒得理她,用毛巾把耳朵捂得严严实实的,任凭那个圆脸姑娘一路逼逼,等到了佳木斯场地,头一个跳下车,搀扶着顾启正扬长而去。
佳木斯场部管理着好几个农场,车队到场部的时候,里面有几个人迎了上来,都是穿着军装的军人,其中领头的是个上了年纪,鬓角花白的老军人。
这位老军人年纪约莫六旬,长得浓眉大眼,精神烁烁,看见车队上的人下来,他一个个跟他们打招呼,说着欢迎的话。
不少人都认识他,纷纷客气的跟他打招呼,顾燕这才知道,他就是提议建立北大荒的王振将军。
王振将军跟大家打过招呼以后,又发表一些鼓励欢迎大家的话儿,就吩咐手下的人,各自把事先划分好名单的人,领回各自的农场去。
当念到顾启正的名字时,顾燕心里一跳,脑海只有一个想法,悲剧又要上演了吗?
前世,顾启正被送去了850农场,那里临近牡丹江,位于虎林境西南部,有许多的老虎、熊瞎子,在那里干活十分危险。
前世顾启正轮值夜间农活,下地途中被下山来的老虎咬死,顾燕得知噩耗,伤心大病一场,这才在顾启正死的第二年,回到了北京。
如今情景再现,顾燕也顾不上许多,不管不顾地冲到王振将军的面前,苦苦哀求道:“首长,能不能让我的父亲和我一起到853农场干活?他以前参加过抗日战争,为保护解放军同志受了重伤,留下病根,现在身体很差,需要我这个当女儿的随身照料。”
“你这个女同志怎么回事儿?上头决定好的名单,你说改就能改吗?”旁边一个头发有些稀疏的四十来岁军官,皱着眉头看了她一眼,又回头对另外几个士兵说:“都怎么做事的,没看见不相干的人都冲到首长面前来了,首长要是有什么意外,你们负担得起吗?”
那几个士兵面上一凛,急忙走过来架走顾燕。
王振阻止:“哎,你们这是干啥,人家一个女娃娃,能对我做啥事儿,松手,快松手!”
“可是,首长......”那几个士兵有些迟疑。
“怎么,我说的话不好使了?”王振冷哼一声,那几个士兵立马松开了顾燕。
王振转头,上下打量顾燕一眼,见她生的眉目精致,脸蛋小巧,长发结辫垂在双肩上,素净的脸上满是疲倦神色,一双眼睛却黑亮的吓人,看起来是个不过二十岁的学生娃娃,就笑着问:“女娃娃,你爸叫啥名儿啊,叫他出来看看。”
“首长好,我爸叫顾启正,是京都大学的国学教授。”顾燕把顾启正拉到自己的身边,向王振介绍,“之前在京都建军节动员大会的时候,我们有幸见过您。”
“首长好。”顾启正神情严肃地问完好,就站在顾燕身边一言不发。
他面对王振时不卑不亢,身体站得笔直,仿佛在面对什么阶级斗争批判会一样,气势丝毫不输于王振。
王振对顾启没有印象,毕竟到他这个身份地位,见过的人太多,哪能人人都记住。
不过一见顾启正那斗鸡似的笔直站姿,王振像是想到了什么,颇为遗憾的摇摇头说:“你们这帮读书人啊.....该说你们什么好,放着大好的日子不过,非得跟国家作对。国家政策明摆着在那里,你们还闹腾个什么劲儿!现在好了,到了我的手底下,就得坚决跟着领袖、党中央的领导方针走。在思想上,行动上,都得一心一意建设北大荒,不能有任何资本主义的破坏想法!你们要在这里违反了纪律,当了逃兵,我可不会因为你们是国家有用之才而轻饶!”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偏头小声之前那个中年军官说了些什么,那中年军官及不乐意的朝场部食堂方向喊了一嗓子:“聂辉煌!老聂!你这老小子在干啥!赶紧过来,首长有指示!”
聂辉煌?
乍然听见魂牵梦萦六十多年的名字,站在旁边的顾燕浑身血液倒流,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她猛地抬头,看向不远处场部食堂大门,那里缓缓走出一个穿着军装的男人。
那男人大概三十岁出头,五官生得十分冷硬,像是被刀削过一般,自带英气,脸庞偏黑,右脸眼角到右耳间有条拇指粗长的蜈蚣狰狞伤疤,虽然长相英俊,但这条伤疤无疑毁了他的一张脸,让他看起来十分不好惹。
而且他身形高大挺拔,目测身高有一米八五左右,大冷的天儿,别人都里三层外三层的裹着棉衣大袄子,他却穿着单薄的夹层军绿色军装,头上歪歪斜斜的戴着个五角星军帽,走起路笔挺又快,看人的眼神太过锋利,好似人人欠他钱似的,身上自带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所以他一路走到王振面前,都没人敢上前跟他搭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