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洛城东南二百里一处简陋破败的乡野客栈里,小尹子端着一碗白饭、一碟小菜进了一间客房。
韩聿辰缩在嘎吱作响的床角,面色灰败,双目无神,听见门响,下意识瑟缩一下,见来人是小尹子,这才缓缓回神。
小尹子当着他的面拿起筷子吃了一口白饭,又夹了一片蔬菜,吞咽结束又缓了片刻,才将餐食端到韩聿辰面前。
韩聿辰早已饿极,一面狼吞虎咽地进食,一面随口咕哝道:“以后试餐的事,你在厨房做过就行了,不用非在我面前,这里又没别人在,没的惹人别扭。”
小尹子低声应了,默默看着昔日金尊玉贵、养尊处优的主子这副毫无体面的形象,眸色幽暗,心里不知想些什么。
原本不至于落魄至此。虽然东宫的金银玉器不能随便带走,但皇帝还是给足了盘缠。出京的时候,主仆二人雇了马车,车上随行使用的东西一应俱全。虽没了往日的奢华排场,但也堪堪能维持基本的体面。
谁知出来才不过几日,形势便急转直下。
今儿傍晚,两人路遇“劫匪”,盘缠被抢光了不说,韩聿辰还差一点丧命。若不是身为皇子受过特训,身上多少有点功夫,又恰好遇到另一支有专业保镖的商队经过,主仆二人此刻恐怕早已过了奈何桥。
盯着韩聿辰将碗盘里的饭菜吃得一粒不剩,小尹子缓缓开口:“殿下,咱们目的地明确,沿途路程对全天下人都是公开的。如此走下去,恐怕……”
韩聿辰默了片刻,缓缓放下饭碗,沉声道:“我的身份,到底是令某些人无法安心。恐怕……只要我活着一天,这样的‘意外’便会伴随我一天,永无宁日!”
小尹子忙安慰道:“殿下也不必过于忧心,只要到了岭东,有陛下赏赐的家宅和护卫,有地方官作保,咱们日常小心些,没那么容易得手。只是这沿途……若出了事,无人应对,无人负责,恐怕是那些人最大的机会。”
“是啊……此处去岭东,漫漫数千里,谈何容易?”韩聿辰仰头靠向床柱,眼底是掩不住的疲惫和茫然。幸而太后不放心,把瑾萱暂时留在了宫里。
小尹子道:“小的倒有个主意,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什么主意?”
“岭东靠海,咱们如今没了马车行李拖累,正好乔装改扮一番,改走水路。水路比陆路更为艰险,一般人想不到,如此必能掩人耳目,安全抵达岭东。”
“走水路要坐船。如今咱们身无分文,如何能找到船只?不识船理水性,又如何能到岭东?”韩聿辰无力地摇了摇头,对这个主意丝毫提不起兴趣。
小尹子伸手在怀里摸了半晌,掏出一块小巧光润的玉佩,低声道:“殿下,这块玉佩,是小人进宫前母亲留给我的,个头虽不大,但成色上好。卖了换钱,买条小些的船应该够了。小人幼时家住东海边,曾跟着家里长辈驾船出海,算得上略通船理。”
韩聿辰眼中终于有了一丝光彩,一把抢过玉佩翻来覆去摩挲:“你当真会驾船?”
“小人岂敢哄骗主子?”
韩聿辰兴奋道:“好!明天!明天一早,咱们就往海边走,去买船下海。只要让我安全到了岭东,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不信……”
次日上午,阳光甚好,世子别院里,韩聿申派来的贴身太监捧着一叠书信立在院子里等着见人。
小星塞了满嘴椰子糕,从韩君孺房里跑出来,一见那年轻太监,脚步不由一顿,瞅着人愣了片刻,乖乖退到一边。
陈宜清和韩君孺随后一起出来,互相见过礼,太监恭谨道:“我家主子说了,这些书信都是陈将军亲笔,留在他那边存放不免散乱,让小的拿来一并交给陈典乐保管,也好跟其他手迹一并收藏着,也是个念想。”
陈宜清忙伸手接了,笑道:“多谢晋王殿下,殿下考虑甚为周到,在下便收着了。敢问公公贵姓?进来喝杯茶歇歇脚再回去复命吧。”
那太监笑道:“小人姓叶,陈典乐叫我小叶子就成。小人还要赶着回去办差,就不多叨扰两位了!”说着拱拱手便要离开。
陈宜清也不勉强,拱手笑道:“那有劳叶公公了,既然公公有事,在下就不强留了。”
陈宜清送人出去,小星呆呆盯着叶公公的背影若有所思,连嘴里的椰子糕都忘了嚼。韩君孺从后面走过来摸摸他的发顶,笑道:“小星,你怎么了?”
“我……我好像想起来了……那个哥哥……就那个用糕饼送信的哥哥……”小星朝天空翻着眼睛,一副努力思索的模样。
“怎么了?”陈宜清正好回来,听到小星后半句,忙蹲下身问,“你想起那个送信的哥哥了?难道是刚刚那位叶公公?”
“不,不是他。我想起来,那个哥哥,也叫什么公公。我在宫里御花园遇到他那次,他也穿着跟刚才那个叶公公一模一样的衣服,那两个宫女姐姐好像叫他……”
韩君孺也不免急切起来:“叫他什么?”
“嗯……好像叫他一公公?……不对不对,应该是叫……迎公公?”
“尹公公?!”陈宜清和韩君孺异口同声喊道。
“对对,就是尹公公!”小星双手一拍,高兴地跳起来,“我刚刚看那个哥哥穿的衣服跟他一模一样,又听你叫那哥哥叶公公,猛然就想起来了!”小星为自己的机智兴奋不已。
陈宜清默默看向韩君孺,韩君孺蹙眉道:“怎会是他?小尹子从小跟在韩聿辰身边,是他最信赖的奴才……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陈宜清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也想不明白……说起来,他抓我那次,多少有些放水的嫌疑,我当时就觉得,脱身似乎太容易了些……”
韩君孺微微一哂:“你怎么不说是我解救及时?”
陈宜清瞥了他一眼,轻笑道:“你再来迟些,想必也不会有事……早知如此,当时大可以试他一试。”
韩君孺瞪了他一眼,懒得理这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东西,沉吟道:“上次潘侧妃那件事,我就有过怀疑,能拿到如此详尽的记录,只有东宫内部的人方能办到。但我万万没想到,这个东宫内奸,竟会是小尹子……他一贯被视为韩聿辰的左右手,在东宫的地位无人能及……”
陈宜清眸色一凝,低声道:“韩聿辰这次离京……跟在他身边的……就只有这尹公公一个人吧?”
韩君孺点点头:“没错……如此看来,韩聿辰这次,恐怕到不了岭东了……”
夜晚的东海上,一艘小型渔船正在狂风暴雨中飘摇挣扎。船舱里,小尹子努力在船尾掌舵,韩聿辰抱着双臂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离开那间乡野客栈,主仆二人乔装一番,改变线路,径直往东走,一路上果然没再遇到“劫匪”。
在海边弄到船之后,小尹子还细心采买了不易**的粮米蔬菜装进船舱。韩聿辰终于一改之前的颓靡,心里眼里又重新燃起了小小的火苗。
小尹子在岸上跟当地渔民认真打听了航线、风向和天气。趁天黑有夜色掩护,两人神不知鬼不觉悄悄出海。没想到才划出来没多远,便遭遇了暴风雨,外面风高浪急,船舱里冷得像冰窖。
韩聿辰蹙眉埋怨道:“你不是跟当地人打听过天气吗?怎会偏生如此不巧?”
小尹子嗫嚅道:“殿下息怒,怪小的没打听清楚。可能小的找来问话的渔民,恰好经验不足?也或者,天有不测风云,有时候,有经验的人也会犯错吧?”
韩聿辰烦道:“罢了罢了,赶紧弄点东西来吃。我又冷又饿,快撑不住了。”
“是。小的已在后舱煮了蔬菜肉糜粥,这就去给殿下盛来。”
小尹子端来的粥不冷不烫,温度正好。韩聿辰顾不上其他,“呼噜呼噜”一口气喝光了一大碗,咂咂嘴道:“味道不错,你放了不少佐料吧?再给我盛一碗来。”
小尹子接过空碗,脚步却没动,只定定看着他道:“殿下,放了佐料的,只此一碗,已经被您喝光了。”
韩聿辰不由一愣:“只此一碗?你煮粥只煮一碗?”话音才落,他忽觉腹中绞痛,忍不住低哼一声道,“怎么回事?我肚子好痛,头也好晕,是受凉生病了吗……小尹子,你过来扶我一下,我好难受!”
小尹子却没有上前,反而缓缓后退一步,双眼一眨不眨盯着韩聿辰道:“殿下,你不必太过担心,不会痛很久的,顶多半个时辰就没事了。”
韩聿辰眼皮一跳,努力凝聚眸光,终于看清了此刻小尹子脸上的神情。那面色,是冰霜一样的寒冷;那双眼里,是深潭一般的幽暗。
他伸出一手指着对方,咬牙道:“你……你居然……我竟没看出……你这……叛徒……你是皇后……还是晋王派来的?”
小尹子唇角浮起一抹嘲讽:“皇后是什么东西?晋王又是什么东西?”
“那你……你……你究竟为何?”
小尹子双眸一垂,静默片刻,再抬起来时,里面的神色已经变了,不再冷如冰霜寒潭,里面盛着的光,甚至称得上温柔缱眷:“殿下,你还记得杨光,小杨子吗?”
“……小杨子?”
“对……就是被你……乱棍打死的小杨子……”小尹子双眸中有水光一闪而过,心底涌起的,是绵绵密密无休无止的刺痛,“他本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仅剩的一束光了……光没了,影子只能从此没入黑暗。”
韩聿辰突然想到什么,悚然一惊,颤声道:“那份……那份切结……也是你?”
“殿下还是那么聪明……那份切结的确存在陈府,事发突然,陈旻根本顾不上转移藏匿……只不过,你怕这事交给别人办不放心,派我亲自去了,如你所愿,我也的确找到了,只不过,一直藏在自己身边……最终物归原主,还给人家儿子了……”
“你……你都已经知道……小杨子,他……他是陈旻派来的……”
小尹子冷冷打断他:“那又如何?如果不是你走错了路做错了事,他回报给陈将军的,自然是一封太子殿下勤勉仁德的赞书,咱们又何至于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你……你们……”韩聿辰抬起手还想问什么,但他已经彻底没了力气。
小尹子不再理他,缓缓转身出了船舱,孑然一身立于甲板上,扬起脸迎接天地间袭来的狂风暴雨。
遥远的天际,一道闪电长长划过,将漆黑的夜刺为两半,一如那曾经突然闯入他视线的人,带着耀目的光,将他黯淡的人生一分为二。一半带着泥泞恶臭,另一半却如春天里最和煦温柔的风。风过之处,他的心跟着飘摇,从此不知人间污浊为何物。
那人总是带着笑,明明来得最晚,却从不认生,也不露怯,整天价往他面前凑。不懂的事要刨根问底,懂得事要越俎代庖,也不管人家愿不愿。
东宫里大大小小的太监,都怕自己这道太子身边黏着的影子,唯有那人没个正形,一见面就夸自己好看,吃了一半的糕饼也敢往人嘴边送,不吃就各种撒娇耍赖,软磨硬泡。
可是,自己竟也由着让着他……听那人变着法儿夸自己,心里开出一朵花,花心里却有个声音低低问:“能有多好看?影子怎么可能比光更好看?”
可是,那道光却被一顿乱棍淹没,被那满心污浊、满手泥泞的人掐灭了。从来没有那么痛过,也从来不曾如此恨过!从那天起,影子永远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伺机复仇的幽灵。
后半夜,雨终于渐渐小了,船舱里的人形物体已彻底僵硬。小尹子将那僵直的一大坨拖出去,毫不犹豫抛下甲板,将自己外衫也脱了,连同大碗、粥锅一并投下去,这才调转船头,朝着东海边的渔村划去。
他要赶在天明前回去亲眼看看,那里的日出,是否真像那人说的那样美。
这小渔船里的构造就跟他说的一模一样,甚至连舵杆操纵起来的手感都被描摹的一丝不差。小尹子之前骗了韩聿辰,那个从小长在东海边的人,不是他自己,而是杨光。
说起小时候的事,杨光总是兴奋不已,根本停不下来。他靠在身边默默无语,却将对方说过的每一个细节都牢牢记在了心里。
用他最熟悉的渔船为他报了仇,那人在天堂总该安心了吧。但愿生生世世,他永远带着那样的笑,永远那样没心没肺对一个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