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韩君孺脑子里的念头转个不停。是直接撕破脸皮开门见山找太子要人?还是想办法将小尹子劫出来逼他交代?
开门见山当然效率最高,可如果对方矢口抵赖,反而会缠杂不清耽误工夫。若将潘绍找过来对峙,等于将这个藏在暗处的内应给暴露了。
若能劫走小尹子,以命相挟,不怕他不说真话。但东宫戒备森严,护卫都是高手,自己单枪匹马一个人,想弄走太子身边有名有姓的一个大活人,谈何容易?
主意还没拿定,他人已到了东宫侧墙外。正要转出墙角,忽然听到有人在门口大声说话,忙收住脚步凝神细听。
一个声音大声斥责道:“一帮蠢奴才,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要你们有何用?”
另一道声音明显微弱而缺乏底气:“尹公公息怒,那您看这事儿现下该如何办?”
前一个声音不耐烦道:“还能怎么办?只能再跑一趟了!”
“那小的这就去……”
“得得得,指着你们这帮蠢货,主子得等到什么时候去?去了再办不明白,大家都别想好过!”
“那……您的意思是……”
“罢了,说不得我亲自跑一趟。你们两个,赶紧上里头伺候着。万一主子有事儿找我,你们先顶着。进里边儿去了机灵点儿,听见没有?”
“是,是,小的们知道。哎……尹公公,您怎么往那头走?典衣局不是该走这边吗?”
“主子擎等着用呢,照着大路走得耽误多少工夫?我走这边儿抄个近路,能快一分是一分。”小尹子声音里的不耐更甚了几分。
那小太监的声音里则带着十足小心的谄媚:“尹公公,您先稍候片刻,那条道儿树深路窄的,这个时辰儿八成都黑透了,小的给您拿盏灯去。”
小尹子犹豫一瞬道:“行行,那你麻利点儿,快去快回!”
一阵脚步声小跑着朝院子里去了。韩君孺借着树干的遮挡在墙角探出半个脸,只见一道细脚伶仃的人影独自负手立在门边,正是他思谋了一路的小尹子。
没想到事情竟如此顺利,不需要做选择题了。
韩君孺退回小路边,藏身于一丛灌木后。进宫随身不能带兵刃,他眼珠一转,从旁边大树上折下一根树枝,弄成一柄短刀的长度,留下断口处的尖头。
片刻后,小路上远远过来一人一灯,待那人从自己藏身的地方经过,韩君孺轻飘飘缀在他身后,出其不意一手捂住对方口鼻,一手用木棍抵住那人后腰,低声道:“别动!不然弄死你!”
小尹子只慌乱挣扎了一瞬便不敢乱动了,瞪着一双惊慌失措的眼睛努力往后张望。
韩君孺没有蒙面,他也不屑于在这等宵小面前藏头露尾,反而将脑袋往前伸了伸,让对方看清自己面孔,低声道:“马上带我去见陈宜清!敢耍花样,我马上要你的命!”
小尹子被捂着嘴发不出声,只好忙不迭连连点头。别说韩君孺现在手上有凶器,能立刻取他小命。就算今天没取,以世子的武艺、身份和后台,只要被他盯上了,以后随时能取。他绝不敢心存一丝侥幸。
见小尹子答应了,韩君孺低喝一声:“管好你的嘴!”慢慢将覆在对方嘴上的手松开了。韩君孺清楚对方心里的想法,所以他不担心这人敢胡乱嚷嚷出来。
在宫里行走,迟早要遇着人,韩君孺不可能一直采取暴力手段控制对方。而小尹子显然是个识时务的聪明人,也没有试图反抗或叫喊的意思。
两人保持隔着一步的距离,一前一后往宫门外走。别人瞧了,只当小尹子引着韩君孺去办什么差事,一路无人生疑。
等出了宫门,韩君孺身后又缀上几个人高马大的黑衣侍卫,小尹子缩起脖子低着头,越发显得恭顺听话起来。
藏人的地方果然在东便门外的市集里。此时,天已大黑,大部分摊贩已结束营业,这片街上人影寥落,满地杂物垃圾,偶尔经过一辆拉人或运货的马车,也都行色匆匆,无暇他顾。
跟着小尹子七拐八绕,一行人终于停在了一处不起眼的院落。院子里四面都是房子,但窗户全都黑着,看不出哪间有人。
黑沉沉的院子让韩君孺心也跟着一沉,那种心悸盗汗的症状又开始冒头。
小尹子仿佛看出了他的急迫和焦虑,脚步丝毫未停顿地朝着边角的一处房门走去。韩君孺马上紧随其后。
到了门口,小尹子低眉顺眼颤声道:“世子殿下,人就在这屋里了,您请进吧。”
韩君孺扫了一眼旁边不见一丝光亮的窗户,轻轻抬手,迟疑一瞬,猛然推开了房门。
屋里的情形与他想象中大相径庭。
身着月白色常服的陈宜清正盘腿坐在一张正对门的椅子上,双手交叉抱臂,头微微仰起靠在身后的墙壁上,微阖双眸闭目养神。听见有人进来,也懒得抬一抬他那双尊贵无比的眼皮。
两个黑衣侍卫守着旁边一方矮桌,桌面上是零散的铜钱和骰子,显然赌兴正酣。见门口突然出现这么一行奇怪的组合,两人都微微张大了嘴,一脸茫然不解。
大约是屋里不寻常的寂静,终于让陈宜清察觉出什么,他微睁双眸,看见韩君孺的一刹那,甚至还微微蹙了一下眉头,之后才是迟来的惊疑、不敢置信和狂喜。
韩君孺终于定下神来,疾走几步上去一把将人抱住,一块巨大的石头从喉咙口落回了肚子里。
屋里的侍卫之一终于犹犹豫豫开口:“尹公公,这……到底怎么回事?”
小尹子面上显出几分惭色,轻抬双眸瞟了眼紧跟在自己身后的一众敌方侍卫,低声道:“就……这么回事……先把人放了吧……”
另一个侍卫丝毫不过脑子地急道:“他还没招呢,这就放人了?!太子殿下同意了么?”
韩君孺闻言,在抱人、摸头、检查身体的百忙之中,偏过头轻飘飘瞟了眼这蠢人。小尹子捂唇轻咳一声道:“呃……这件事儿,暂时不由咱说了算……”
傻子侍卫看了看门口几倍于己、手按刀柄虎视眈眈的同行,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合着这是被劫狱了啊!他闭紧嘴巴不再吭声。
反正“劫匪”是姓尹的带来的,放人的话也是他说的,他还是太子身边的红人,怎么追责也追不到自己一个小侍卫头上,当然没必要在这儿拼命送死。
于是,没动一兵一刀,陈宜清得以顺利脱困。
人去屋空,两个侍卫大眼瞪小眼半天,忍不住问小尹子:“公公,您看这事儿,咱们怎么跟太子殿下回话?”
小尹子背过身淡声道:“回话的事,自有我在。你们先回自己住处,殿下如果找你们问话,你们只管实话实说。那镇南王世子带了几个人、说了什么话、进来如何表现……只管照实说就是了。”
两人忙道:“好,好,那有劳公公了,我等先走了。”
待那两人退出去,小尹子在屋里转了一圈,找到一把匕首,在自己颈间比划半天,狠狠心,终于弄出一道不轻不重的划痕,血色隐然点缀其间。
接着,他又背过手,够着腰间的位置在衣服上划了一道口子。之后便是弄歪帽冠、揉皱衣摆、蹭上污泥,才算把自己打扮妥当了,跌跌撞撞、摇摇摆摆朝着东宫跑去。
韩聿辰抖着手指着俯首跪地的小尹子骂道:“你个没用的奴才,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本殿要你何用?”
小尹子一边叩头一边痛哭流涕:“主子,是奴才没用,都怪奴才打不过世子!都怪奴才贪生怕死!您重重罚奴才吧!”
“你平日的机灵警醒劲儿都去哪儿了?居然这么容易就被韩君孺知道事情是你干的?你还轻易就被人逮住……你说你……你蠢不蠢啊你?”
“奴才蠢!是奴才办事不小心!今儿才一出宫门,那镇南王世子身后就缀了一大堆暗卫,八成小的用车带那陈宜清出宫时就被人盯上了。”
“你说,现在该怎么办?东西拿不到手,还让他在大庭广众和父皇面前说出那种话……我看大家都别活了!我要死了,你们一个个也都别想好活!”韩聿辰惊怒交集,表情扭曲,面上的温厚儒雅已彻底脱了个干净,一张脸变得丑陋狰狞。
小尹子跪在地上膝行几步,朝韩聿辰靠近一些道:“主子,主子,您先别急。奴才今儿审那陈宜清,发现他根本不知自己为何被抓,对寿宴上说过的话也茫然不解。也许……也许那句话只是巧合……奴才想,没准正是因为他不知其中关窍,才敢当着您的面说出那些……那些狗屁不通的东西……”
韩聿辰眯了眯眼,压着嗓子缓声道:“你觉得,事情真会有那么巧?”
小尹子忙道:“主子您想,前朝杨妃的事儿,民间流传甚广,有这么个曲子也不奇怪。那陈宜清一心往上爬,惯会揣摩上意。他既想弄个热闹曲子讨太后欢心,又怕太后不喜欢这类故事,好的坏的全说在前头,无非是耍滑头推卸责任而已,只是碰巧……碰巧……”
“你怎么审他的?如何知道他对自己说过的话茫然无解?”韩聿辰被小尹子说的话动摇了几分心神。
“奴才斥他胆敢含沙射影,他丝毫没紧张、没心虚,反而像听不懂奴才说的话。奴才也算阅人无数,那种神情,怕是装不出来!”
韩聿辰沉吟片刻,寒声道:“就算他以前不明白,被你这么一审,以他和韩君孺的机警,回去前后一思量,怕是迟早要觉过味儿来。”
小尹子闻言一惊,吓得满头冒汗,一个劲儿叩头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韩聿辰低叹一声道:“罢了,你且起来吧。说起来,这事儿也不全赖你,大约我也是反应过度了……”
小尹子犹犹豫豫站起来,嗫嚅道:“殿下……殿下您别这么说,您这么说,奴才心里难受……”
韩聿辰微微一笑,脸上又恢复了他一贯的温和无害,伸手道:“过来,让我看看你的脖子……”
小尹子双目微红,慢慢靠过来,韩聿辰捏住他的下巴缓缓抬起,拇指抚过脖子上的刀痕,轻声道:“好好的皮肉,可惜了。上次南穹送来的那药膏,你拿去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