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探完消息,又得了陈宜清的好声气,郁南风喜滋滋走了。陈宜清若有所思低着头走出会客厅,差点撞进一人怀里。
韩君孺伸手顺势将人箍住,似笑非笑道:“我对自己的功夫过于自信了?”
陈宜清轻轻翻个白眼,无奈道:“世子,你能不能别没事跑来听墙角?”
“为哄别人开心,在背后肆意编排我,还不让听了?”
“你也说了,我只是在哄他嘛。随口一哄,探出点真相,多合算的买卖。”
韩君孺不再缠人,正色道:“你怀疑他是……”
“嗯。我想探探他的口风,确定一些事情。现在看来,他的出现,极有可能是上头那位刻意安排的。对方想通过他探知我到底有没有失忆,可能,还想让他在我身边充当眼线。一旦我找到了那样东西,他们好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韩君孺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幸好,你是当真什么都不记得,所以,看到郁南风的第一反应,一定是无懈可击的。”
“没错。所以他们才没有十分坚定地想要取我小命。当初我就觉得,郁南风撒那种无聊的谎言十分古怪,原来人家另有所图,并非是为了弄假成真。”
“倒也未必。”
“嗯?”
“打探消息、充当眼线的意图自然是有的,但……惑于你的美色,想弄假成真,恐怕也是真的。”韩君孺笑吟吟看着陈宜清,目光里隐藏着一丝不加掩饰的热烈。
陈宜清挑了挑眉,抬眼笑道:“世子这是在夸我么?”那么你呢,也是为这皮相所惑,才屡屡失了分寸吗?
韩君孺不答反笑:“自己想吧!”
休整了两日,陈宜清回太乐坊工作。乐师们一见他来,纷纷围上来问东问西。有关心山匪袭击事件的,有问北海风物的,还有人问起北海国的乐师和曲子,当真热闹非凡。
陈宜清虽是从五品典乐,但他一向没什么架子,这些乐师便也不拿他当外人,欢欢喜喜围着他聊天,顺便把他从草原上带回来的风干牛肉和奶疙瘩一股脑瓜分殆尽。唯有谢知秋,只远远站在人堆后面看着,眼里的光热切依旧,人却不肯往跟前凑了。
好不容易把聚做一堆的乐师们打发了,谢知秋却不见了踪影。陈宜清脚步一转,径直钻进对方琴房,笑吟吟瞧着人道:“怎么着?才几个月不见,就跟我生分了?”
谢知秋垂眼沉默了片刻,瓮声道:“你都知道了我的心思,还愿意跟我亲近?”
“我说过,你是我在这个世界最好的朋友,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跟朋友亲近,应当没什么问题吧?”
谢知秋抬起眼帘,神色间仍是带着一抹不甘:“宜清,你跟世子,不会也是朋友吧?你有没有想过,你跟他……恐怕很难有结果。”
陈宜清静了一瞬,垂眼道:“我跟世子……自然不是朋友,但……也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就是……那种需要有结果的关系。你大概也听过一些流言,那些……其实是真的……比起你心中所想,我跟世子的关系,恐怕更接近那些流言……”
谢知秋眼中满是迷惑:“流言?……不会啊,世子对你……怎么可能是那种……”
陈宜清勉强一笑:“知秋,谢谢你总把我想那么好。但是,作为朋友,我也不想瞒你,我跟他,的确只是那种关系,是彼此开诚布公说清楚了的。如果你因此瞧不起我,不想跟我继续交朋友,我也不会勉强。”
谢知秋恍然回神:“不会!怎么会?只要你高兴,我愿意永远在你身边……做你的朋友。”
陈宜清脸色重新明朗起来,将手中的布袋往前一伸:“喏,给你的。”
谢知秋接过布袋,里面是风干牛肉、奶疙瘩以及一本手写的北海国民间音乐乐谱。谢知秋瞪大眼睛笑道:“刚刚那些人如狼似虎的,竟还能剩下这许多?”
“当然不是,这是好朋友专属。你站那么老远不肯过来,若不特意给你留着,哪还能剩下一星半点?”
谢知秋微微挑了挑眉,似乎对“好朋友”这个词儿依旧消化不良,但总体上算是高兴起来了。特别是那本乐谱,尤其得他欢心。
下午去教坊,又把太乐坊的场景原封不动重演了一遍,只不过阿良的侧重点在劫匪事件,孩子们的注意力则全被美食吸引了。郁南风因为之前已经见过陈宜清,此时端出一副知情者的模样,笑吟吟守在旁边帮着给孩子们解答各种问题。
热闹散去,阿良和郁南风带着孩子们回琴房练习,只有小星仍牢牢攥着陈宜清的手指,不光不肯撒开,还拉着他往僻静处跑。
郁南风追出来道:“小星,乖一点,回去练琴了。宜清哥哥刚回来,还有很多事要忙,你先别缠他了。”
小星小嘴一努,不高兴道:“我没缠,我有重要事情要跟宜清哥哥说,你别打扰我们!”
郁南风啼笑皆非:“小屁孩儿一个,你能有什么要紧事?说来我听听。”
小星白他一眼:“你走开!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就不给你听!”
小星从一开始就不喜欢郁南风,郁南风也早习惯了,倒也不以为意,只嘻嘻笑着不肯走。陈宜清瞧这孩子脸色越发不好了,轻咳一声道:“南风,你先回去带其他人练琴,我跟小星单聊几句,一会儿就回来。”
“好吧好吧,真是个粘人精!”郁南风无可奈何自己回了琴房。不过是个小孩儿,想来也不会真有什么要紧事。
走到角落无人处,小星神神秘秘往四周看了看,低声道:“哥哥,我不是粘人精,我真的有东西要给你,不能给别人看见的。”
陈宜清笑道:“哦,那是什么东西呢?”
小星从衣袖里掏出一块叠成巴掌大小的纸,交到陈宜清手中,低声道:“那个哥哥说了,这东西非常重要,只能给你看,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否则你会有危险。所以,我谁都没告诉,连阿良哥哥都没说。”
陈宜清怔了一瞬,敛起笑容,往四周看看,快速打开那张纸,只匆匆扫了一眼,马上重新折好收进衣袖,低声问:“小星,这是谁给你的?什么时候给的?”
“是一个哥哥。今天午膳后,我看到院墙外面飞过一只漂亮的纸蝴蝶,跟出去找,见到了那个哥哥。他叫了我的名字,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是个什么样的哥哥?你以前见过吗?”
“以前没见过。是个长得有点好看的哥哥。”
“那他长得有什么特点吗?嗯……就是,怎么个好看法呢?”
“他跟我说话的时候,眼睛笑笑的。嗯……长得没你好看,但是比阿良哥哥好看。”
“那个哥哥大概多大年纪?穿什么样的衣服?”
“好像跟世子哥哥一般大,穿青色的袍子。”想了想,他又摇头道,“不对不对,应该是跟阿良哥哥一般大。”
陈宜清顿时有些头大。韩君孺比自己大,阿良比自己小,两人之间差了能有五岁。小星年纪太小了,对大人的年龄没什么概念,长相也只能说出好看或不好看,看起来,实在问不出什么有效信息。
也许,这也正是那人找小星传信的原因所在。一个对陈宜清极度忠诚,又几乎没有分辨能力的孩子,既能掩人耳目,又能确保东西被送到,还能保证送东西的人身份不会暴露。这人心思当真缜密,对陈宜清的了解也不可谓不深。
陈宜清蹲下身双手扶着小星的肩膀道:“小星,那个哥哥让你送东西给我的事,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能彻底忘了最好。那个哥哥说的没错,如果被别人知道,我真的会有危险。”
小星看陈宜清一脸郑重其事,不由地有些担忧:“宜清哥哥,那张纸……是不是不好的东西?那个哥哥是坏人吗?他要害你吗?”
陈宜清笑道:“不是,你别担心。那张纸是很重要的东西,很有用。那个哥哥也不是坏人。这次,小星做得非常好。以后,如果那哥哥还给你东西,你不要怕,还像这次一样就好,只是不能让其他人知道。”
小星顿时高兴起来,一脸骄傲道:“嗯,我知道了。下次我会做得更好,都不让郁南风看到我找你!”陈宜清不由失笑。小孩子可能真的有种天生的敏锐,居然无意识间就识破了郁南风的不可信。
衣袖里揣着那张纸,陈宜清整个下午都心神不宁。教坊里人多眼杂,他始终没敢把那纸拿出来细看,只盼着晚间回别院跟韩君孺一起参详。
夜晚来临,掌灯关门后,屋里只剩了韩、陈二人。陈宜清小心翼翼将那张黄藤纸展开,二人在灯下头对头细细看过去。那纸上记的东西,跟起居注类似,时间、地点、事由,一条一条罗列得清清楚楚。
誊录这份记录的人极为精细,纸上的笔迹用得是十分标准的雕版印刷体,不带丝毫个人特色,应当是为了很好的隐匿笔迹。
两人顺着这些条目一条条看下去,不由暗暗心惊。
X月X日,潘侧妃月信延期,着东宫饭房熬制益母草鸡子羹调理。
X月X日,潘侧妃不思饮食,干呕不止,着太医诊,得喜脉,太子大喜。
X月X日,有巫医密入东宫,为潘侧妃扶乩,结果不详。
X月X日,内院来人探病,与太子密谈良久,赠安胎养荣丸。药方不详。
X月X日,潘侧妃服安胎养荣丸,下腹绞痛,胎动下血。太医诊脉,开阿胶汤,治妊娠胎动腹痛下血。
附药方如下:阿胶一两,生姜、川芎、续断各半两,侧柏、当归各四钱,粗捣筛,煎至七分,去滓温服。
X月X日,内院再来人,与太子密商,俄顷,潘侧妃入室,爆发口舌。
X月X日,潘侧妃小产,太医诊脉,开桑寄生汤,治漏胎下血过多。
附药方如下:桑上寄生半两,当归一两半,芎一两,粗捣筛,每服三钱,以水半盏、酒半盏,同煎取六分,去滓温服。
X月X日,太子斥退太医,延游医为潘侧妃诊脉,开附子理中汤,治胎□□冷。
附药方如下:生附子一两,人参七钱,干姜半两,甘草、白术各四钱,温酒一盏半,煎至五分,去滓温服。
X月X日,潘侧妃呕吐腹泻不止,四肢麻木,太医未及至,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