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韩君孺破天荒没去晨练,也不知是睡了懒觉还是早早起来闷在房里,大约巳时才开门招呼阿松伺候他洗漱更衣。这时间,陈宜清早已去了太乐坊。
洗脸洗到一半,他突然觉出不对,随手将手巾一丢,慢慢朝院子南面的大厅走去。这里原是孩子们的琴房,每天除了吃饭和休息时间,一直都不间断有琴声传出,此时却静悄悄没有一丝声响。
韩君孺站在门口停顿片刻,抬手一推,随着“吱呀”一声,空荡荡的大厅一览无余,里面没有一个孩子、一台古筝。
他怔愣片刻,转身时,脸色已黑如锅底。阿松从院子那头忙不迭跑过来,喘着气道:“世子,世子,小的正打算跟您禀报,还没来得及……”
“现在说也不晚,到底怎么回事?”
阿松忙把皇帝让陈宜清在教坊招收弟子教习古筝的事儿细细说了,紧跟着又补充道:“阿良和郁南风也跟过去了,他俩要继续负责协助孩子们练琴练身段,所以……”
“好,很好。”韩君孺声音愈发平淡无波。阿松偷眼看看世子,忍不住吞了吞口水,这脸色……怎么看也看不出很好的意思……
傍晚,陈宜清一进里院,就见韩君孺独自站在廊檐下发呆。看到自己,眼里像是飞速闪过一丝意外和困惑,就好像……没料到他会出现一般。定睛再看,对方脸上又好像什么表情也没有,刚刚那一缕莫名的情绪,不过是自己一时眼花。
不等陈宜清揣摩明白,韩君孺已冷冰冰开口:“陈典乐怎么来我这别院了?听说教坊给你安排了住处,你那些徒弟、朋友,还有不知什么关系的人,都被你迁过去了,你自己怎么反倒回来了?”
陈宜清心头一绞。是啊,韩君孺已不再需要他每晚弹筝,当初来世子别院也是为了教那些孩子。如今孩子们已不在这儿了,自己的确不该还赖在这里……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酸涩,脸上仍是摆出恭谨的笑意:“世子说得是,小人一时糊涂。那我……这就收拾东西,今晚便搬过去。”
韩君孺面色一寒,冷声道:“搬过去?你是不是忘了点什么?”
陈宜清懵懂抬头,眼里满是委屈和不解:“忘了……什么?”
韩君孺唇角一勾,笑意却不达眼底:“升了个不大不小的官儿,陈典乐是不是有点忘乎所以了?官儿再大,你也是我镇南王府赎回来的家奴。我可没说脱了你的奴籍,想走就走……你怎么敢?”
陈宜清悚然垂眸,低声道:“小人不敢!请世子恕罪!”
看着陈宜清簌簌抖动的睫毛,韩君孺心里的燥郁愈发难以压制:“既然不敢,我说的话你倒是听还是不听?我有没有说过,不许你自称小人?”
“……家奴自称小人,原是规矩……”
“规矩由我这当主人的说了算,不由你说了算!”
“是……我记下了,下次不会了。”
韩君孺盯着阶下的人看了半晌,声音终于又恢复到最初的平静无波:“你记好了,以后每日必须回别院住。不弹筝也必须回。”说完,不等人应声便转身回了房间。
本来也没想过不回来啊……陈宜清挤出一抹苦笑,慢慢挪回自己房间。
冲动果然是魔鬼。好好的大腿,说没就没了,陈宜清心底无比懊悔。如果时光能倒流,重回那天晚上,打死他也不敢再睡世子房间。不怪世子如此生气,他的一系列表现,跟那些撩完就跑、占了便宜不肯负责的渣男又有什么两样?
再或者,第二天醒了,也许不该那样回应……世子其实应该没多喜欢自己,更像是为了解决那场意外事故,纡尊降贵赐下一道福祉,居然被不识好歹拒绝了……这对世子的尊严,是多么大的无视和打击……
陈宜清啊陈宜清,你怎么能、又怎么敢拒绝世子呢?你担心不该产生不应有的情感羁绊,可是,或许在世子眼中,你们之间,根本就谈不上什么羁绊……
看了眼摆在屋子当中那台筝,陈宜清觉得既扎眼又扎心,赶紧从柜子里翻出一块锦缎,将筝挪到墙边盖起来,眼不见心不烦。
早上,陈宜清一进太乐坊,谢知秋便迎上来蹙眉道:“宜清,你近日脸色不大好,是过于劳累了么?如果忙不过来,我去跟大司乐说一声,下午替你去教坊授课?”
陈宜清勉强笑了笑,摇头道:“不用,我身体无妨,只是无端思虑过多,忙碌些反而有好处。”
“真的没事?我看你今日瞧着比前几日越发苍白憔悴了,不舒服就及早休息,不要逞强。”
陈宜清笑着拍了拍对方肩膀:“放心,真的没事。如果有需要,我一定会请你帮忙,不会客气的。”
面对谢知秋,陈宜清是全然放松和信任的。当初他刚来太乐坊时,地位低下,名声欠佳,对方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轻视和怠慢;如今他升了官,地位已高于对方,谢知秋依然故我,并没有因此变得客气疏离,的确是君子该有的气度。
进了琴房,戴好指甲,陈宜清开始正式练琴之前的热身。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居然随手就弹了《春江花月夜》,不由呆呆坐着发了一会儿愣。这曲子,是晚间催眠时弹奏次数最多的一首,也是韩君孺最爱的一首……
忙不迭换了首节奏紧凑激烈的曲子,情绪还没完全投入,琴房门被人扣响了。
来人是太乐坊管事的刘公公,他进来顺手关上房门,笑眯眯走到陈宜清近前,低声道:“陈典乐,宫里贵人召见,劳烦您跟我走一趟。”
陈宜清觑着对方脸色,没问是哪位贵人,只恭敬道:“下官遵命。”
一路沉默着跟在刘公公身后,沿着宫里的小路左拐右拐。等停下脚步,陈宜清抬头一看,心里不由一惊。宫殿门口的匾额上题着“关雎宫”三个大字,里面住的,乃是晋王生母,当今皇后。
刘公公将人带到,自己便无声无息退出大殿。
行过拜礼,陈宜清大气也不敢出,垂头等上面发话。
以前见皇后,都是在各种宫宴上。从雅乐席位远远看过去,皇后总是典雅端庄、温文有礼的。但是,私底下见面,陈宜清无端感受到了一股自上而下的沉重压力。
沉默片刻,皇后缓缓出声,音色清润温和,说出口的话却令陈宜清瞬间直冒冷汗:“陈典乐,听说,你曾找潘绍打听你父亲的案子?”
不言而喻,听说的途径,自然是亲眼目睹陈宜清被潘绍掐脖子的晋王殿下。
陈宜清不敢隐瞒,忙答:“是。微臣听旁人说,父亲对潘绍有恩,却被他诬……被他……指证,心有不忿,那日一时冲动,所以才找他问话。”
“听旁人说?”皇后纤纤玉指轻轻摩挲着手里的瓷杯,似是对这个说法存有疑问。
“是。微臣在狱中失忆,凡过去种种,都是听别人说,所以……所以才想自己问个明白,并非对朝廷的判决……有所不满。”陈宜清后背直冒冷汗,这话听起来就像此地无银三百两,但话已至此,不这么表态也不合适。
皇后微微一笑,似是对他说的话感到有趣:“那你可知,潘绍为何要背叛你父亲?”
陈宜清不由一愣,皇后话里的意思,竟是认可了潘绍是背叛而非出于道义……
“微臣不知,还请皇后娘娘示下。”
“世人皆以为潘绍是为荣华富贵、升官发财,岂不知他如今职位虽高,但比之在你父亲手下时,手中的权力并没有大上多少。”
“那……”陈宜清踌躇不敢接话。
皇后也没让他疑惑太久:“潘绍出身官宦人家,可惜父母早亡,身边最亲的,唯有一胞妹。兄妹二人感情甚笃,潘绍对这位妹妹,可以说是有求必应。不过这位妹妹,自幼养在深闺,刚成年便早早嫁了贵人,外头几乎没几个人知晓。”
“娘娘的意思……潘绍是为了妹妹才……那这位潘家妹妹嫁的贵人,又是何人?”
“你果然是个机灵的。”皇后轻笑一声,正色道,“太子至今未娶正妃,他身边最得宠的,正是这位潘侧妃。”
“太……太子殿下?”陈宜清大感意外。细细再想,越发想不明白。陈旻分明是太子最得力的支持者,如果潘绍是为了潘侧妃好,怎么可能反而去害陈旻?
皇后像听见了他脑子里的疑问,缓声道:“你一定以为,你父亲支持太子,潘绍为妹妹着想,怎么可能害他?其实,你不知道,大多数人也不知道,你父亲临出事前,已经放弃太子,暗地里转而支持聿申。潘绍作为你父亲身边最得力的干将,恐怕是知情的。”
“为什么?”太子名正言顺,好端端的,陈旻为什么要临阵倒戈?
“到底为什么,本宫并不清楚。这便是本宫今天找你来的目的。陈将军突然转变态度,他跟太子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他曾隐晦提及,自己手中握有令太子无法顺利即位的某样东西。但这样东西还没来得及交到本宫和聿申手上,他便出事了。而你,作为他唯一活着的后人,很可能继承了这样东西而不自知。”
陈宜清悚然一惊,心头突突乱跳。原主那么胆小懦弱一个人,竟有可能藏了如此重要的东西?如果真有,又能藏在哪里?
静了片刻,他突然问:“娘娘说我父亲临死前转而支持晋王殿下,可有证据?”
皇后手下一顿,将茶杯放回托盘,低笑道:“到底是谁说你草包无用?当真有眼无珠得紧。证据嘛,本宫这里确实没有。不过,以本宫的身份,又何必骗你?当初,是陈将军私下主动找到聿申,说打算放弃太子转而支持他,对聿申提了许多要求和期望。谁知时隔不久,陈将军便出了事。我们原想救人,奈何事情急转直下,人证物证俱全,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
没有证据?陈宜清缓缓点了点头,面对突如其来的信息,他需要慢慢消化。
皇后轻轻呷了一口茶水,垂眼道:“本宫只想好心提醒你一句,不管你是否失忆,只要手里有那样东西,你的处境便非常危险。希望你日后无论是想起来了,还是无意中找到了,都最好将东西交到本宫手里。对方之所以迟迟没动你,恐怕也是想找到东西,彻底消除隐患。”
见陈宜清迟疑不语,皇后又加了一句:“本宫并非逼你站队。交出东西,借助我们的力量替你及早除去威胁,也是为你自身安全考虑。再者,就算站队,你继承父亲遗志,站在聿申这边,也是理所应当的。”
陈宜清讪笑道:“承蒙娘娘不弃,微臣小小一介乐师,哪敢谈什么站队不站队的,不过侥幸活命而已。娘娘所说的东西,且容微臣回去慢慢查找。”
“你回去慢慢想吧。不过,时间拖得久了,还能不能侥幸活命,怕就很难说了。”轻飘飘丢下这么一句,皇后微阖双目,不再多言,底下立刻有人进来将陈宜清送出关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