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堆人正围着21弦筝聊得热闹,刘公公从外面进来,带着他一贯笑眯眯的表情走到陈宜清身前:“陈乐师,大司乐有请。”
陈宜清心里七上八下跟着刘公公来到大司乐办公的衙署。
说起来,他来太乐坊这些日子,只跟大司乐近距离接触过两次。对方不苟言笑,两次都没说上几句话。今天突然找他,不知是吉是凶。
陈宜清进了屋,桌案后的人正在低头写着什么,等他问过安,对方才慢慢抬起头,锐利的目光盯着他看了片刻,问:“那多了8根琴弦的筝,是你发明的?”
这不咸不淡的语气,让陈宜清心里一紧:莫非要问责他自作主张擅自使用新乐器参加宫宴?
不过,无论何种情况,陈宜清都不想把别人的成果揽到自己头上。实话没法说,他便慢慢斟酌着开口:“此筝并非小人原创,乃是小人师傅所授。师傅曾给小人看过图纸,也曾详细教过具体弹奏方法。”
“哦?你师傅是何人?现在何处?”大司乐微微挑眉,显然颇有兴致。
“小人失忆,忘了师傅名讳,只约摸记得是一位江湖异人。小人家里出事后,师傅便不知所终。”陈宜清把曾经对冯习元说过的话又拿出来说了一遍。
“哦……据我所知,制乐署的黄师傅并没有同意帮你改制新筝,你今日演奏用的筝,是从哪里来的?”
“是小人在外面找私人筝坊定制的。”在没弄清楚大司乐的态度之前,陈宜清不想把徐师傅牵扯进来。
大司乐不再出声,只低头刷刷写了几笔,又拿过印章按了,这才将手下的纸递过去:“你再去找那家私人筝坊,以太乐坊的名义,同样款式定制25台,太乐坊所有筝师人手一台。完工后,由你负责教他们弹奏。”
陈宜清愣怔片刻,喜道:“遵命!小人这就去办。”兴冲冲拿了文书拔脚就想走。
“慢着,我话还没说完。从明日起,由你担任乐正一职,负责太乐坊所有筝师的教习和演练。”
陈宜清又是一愣,这是……升职了?大司乐见他没立刻回话,语带揶揄:“怎么,嫌官职小了?”
“啊?没有没有,多谢大人,小人一定努力工作,不辜负您的信任。”陈宜清忙道。
“好。你去吧。”大司乐点点头,不再理会面前喜形于色的人,继续埋头写写画画。
走在路上,陈宜清内心还很激动。倒不是他官瘾有多大,实在是阶级社会,官大一级压死人,奴籍乐师和有品级的官员,两者之间的差距可不是一星半点。有了官阶,办事会方便许多,对完成任务算是极大的利好。
他先去了趟徐氏筝坊,把定制古筝的事跟徐师傅说了。徐师傅特别激动,一下子揽了这么大一笔订单,还是从皇宫制乐署大名鼎鼎的黄师傅手里抢的生意,说出去怕是都没人信。
等陈宜清回到世子别院,天已彻底黑透。他正要推自己屋门,旁边的门倒先开了,韩君孺立在门口,背后衬着橘红的烛光,显得整个人都柔和了许多。
只见他唇角噙笑,缓缓开口:“我们的乐正大人可算是回来了。天寒地冻,敝人略备薄酒,可否请陈乐正赏光共饮一杯?”
陈宜清以手扶额,哭笑不得,不知韩君孺又玩得哪一出,只好也装模作样回道:“世子有令,小人岂敢不遵。”
韩君孺唇角漾开,走过来扯着陈宜清衣袖道:“说了不准自称小人,你又犯,我要罚你。”
陈宜清顺着对方拉扯的力道进了韩君孺房间,果然见小圆桌上摆了酒菜,此时尚冒热气。
他问:“世子怎知我升了乐正?”问完才想起这句纯属废话,韩君孺以前就说过,在太乐坊里有人,自己身边还有暗卫跟着,这点小事,自然早就传到他耳朵里去了。
韩君孺道:“你的事,我自然都知道。先不说这些,快过来领罚。”
“世子要怎么罚?”大半夜的,总不至于再罚射箭了吧?
韩君孺脑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可惜没法当真付诸实践,想来想去,只能就地取材:“罚酒三杯。”
陈宜清也不忸怩,当即走到桌边,往空着的瓷杯里满满斟了一杯。他以前只喝过啤酒,白酒曾浅尝过几口,口感辛辣刺激,后来便没再多喝。
看颜色,他以为这酒跟白酒差不多,眉头都提前拧起来了,没想到一入口,竟是醇香绵软,刺激度跟啤酒差不了多少。
陈宜清忍不住挑了挑眉,这算什么惩罚?奖励还差不多。正好口渴,闷完一杯后,马上又连倒两杯灌了下去。
韩君孺瞪着陈宜清手里已经空了的茶杯,微微张口,愣了半晌终是没出声。顿了片刻,才将手中打算递给对方的小酒杯默默放回桌上,似笑非笑道:“真没看出,陈乐正竟是海量。”
陈宜清感受着从胸腔里冒上来的一股热气,笑道:“这有什么,你要没罚够,我还可以喝。”
韩君孺忙按住他的手道:“够了够了,先吃饭吧。”
忙碌一整天,陈宜清也的确饿了,桌上的菜肴又极合他胃口,遂大大方方坐下来一通狂吃。
三杯酒下肚之后,他的话明显比平时多,不住嘴地说些太乐坊的趣事,逗得韩君孺大笑不止,不知不觉间,两人又喝了许多。
韩君孺平日酒量甚好,不过今天某人挨着坐在身边,屋里炭火暖呼呼烤着,还没怎么喝,便早早处于一种微醺状态,面热心热,整个人如坠五云,晕晕乎乎。
直到陈宜清一脑袋砸在他肩膀上,额头还不安分地往他脖颈间蹭了蹭,韩君孺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人已彻底喝醉了。
感知到颈项间温软滑腻的触觉,韩君孺呼吸不由重了几分。他屏息微微侧过头去,陈宜清一双眼睫毛如扇子般扑簌簌抖个不停,秀挺笔直的鼻梁下,鲜红柔润的唇瓣兀自一张一合,仍在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韩君孺心如擂鼓,僵着身子呆坐片刻,伸出手轻轻揽住身边人细细的腰身,一边试着将人架起来,一边低唤:“宜清,宜清,能站起来吗?我扶你回房睡觉。”
谁知旁边的人不光不肯站起来,还将一只手臂攀上他的肩膀,往自己身边带了带,嘴里嘟哝道:“不去,我不回去睡,你这儿暖和。”
韩君孺呆了一瞬,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跳,问道:“你屋里很冷?不是有炭炉吗?”
“别……别提那炭炉,我天天……天天晚上,都怕一氧化碳中毒,开着窗户缝儿……小风嗖嗖地,冷死了。”
“什么……中毒?天冷不用炭炉,用什么?”
“用暖气啊……空调也行……就是不能用炭炉,真……真的不安全,这么点常识你都不知道吗?”
韩君孺不明白陈宜清在说什么,只当他喝醉了天马行空胡言乱语,眼眸扫过紧紧攀着自己肩膀的手臂,强忍住心里那点不怎么君子的想法,将人架起来,打算送回隔壁。
起身时一个晃荡,陈宜清仰头抬起雾蒙蒙水汪汪的双眼,定定看向韩君孺,勾唇一笑:“许老师,这扮相可真不错,你怎么越来越帅了?”
韩君孺呼吸一窒,手上的力道不觉加重了:“许老师?!谁是许老师?”
“就你啊……别担心,我不是狗仔,我是你粉丝,喜欢你很多年了……”陈宜清醉眼朦胧,兀自笑嘻嘻的,丝毫没察觉到头顶一双黑眸中霎时乌云翻滚,揽着他的手臂都绷紧了。
韩君孺沉声道:“你喜欢许老师……很多年了?”
“对啊……从你一出道我就喜欢你,你是我偶像你不知道吗?我身边人都知道的啊……”
韩君孺静默片刻,心绪翻腾,也顾不上什么君子不君子了,揽着腿弯将人打横抱起,径自往隔壁房里送去。
将陈宜清安顿好,韩君孺没有马上离开,他紧抿双唇盯着床上迷迷糊糊将睡未睡之人,眼底情绪翻涌。
这不是陈宜清第一次将自己错认成别人。刚出监狱时,他也叫过自己“许老师”。当时,韩君孺只当他发烧说胡话,并没放在心上。
如今看来,发烧时、醉酒后无意中吐露出来的,可能才是真心话。这位“许老师”,不仅确有其人,还跟自己长得很像,而且……是陈宜清喜欢了很久的人……
想到这儿,韩君孺只觉胸口像被针扎了一下,尖锐细小的刺痛逐渐蔓延开来,又慢慢变成了一种持久不散的闷痛。
所以,陈宜清从前那些纠缠,只是因为自己很像另一个人?……
失忆后不再纠缠,是因为他也忘了那个人?不,不对,他没忘!刚从监狱出来,他不认得韩君孺,也不记得其他所有人,却牢牢记着“许老师”……所以,这个许老师,到底还是跟其他人不一样啊……
后来的那些疏离和客气,难道是因为陈宜清终于意识到,像并不代表是,韩君孺终究不是许老师?……
这个许老师,会不会就是陈宜清口口声声念念不忘的那位教他弹筝的师傅?……
在床边站了许久,韩君孺才缓缓转身回了自己房间。阿松听见门响,过来问:“世子,餐桌可以撤了吧?”韩君孺蹙着眉没出声,只随意地挥了挥手。
阿松会意,立刻招来干杂活的小厮阿青,两人一起手脚麻利把酒菜撤下去,将屋子收拾干净。
厨房里,阿青一边整理碗盘,一边低声问:“下午准备酒席的时候,世子心情还挺好,怎么这会儿一脸不高兴?是厨房准备的饭菜不合口味吗?”
阿松淡声道:“你看世子像是那种贪图口腹之欲的人吗?”
阿青挠挠头:“那为什么啊?难道吃饭时跟陈乐师吵架了?”
阿松偷偷往上房那边瞥了一眼:“我不知道。你也别瞎猜瞎打听了,小心触了主子的霉头。”
阿青摸着下巴继续八卦:“要我说,世子对陈乐师可真是够好的了。以他现在的身份,没道理会跟世子吵起来吧?”
阿松抬起头冷冷瞥了阿青一眼,阿青立刻抬手轻拍了自己的脸颊几下:“错了错了,我不说了,阿松哥你可千万别告诉世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