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君孺对韩聿申评价挺高,镇南王又跟陈旻将军交好。镇南王府在这场储位之争中,到底站在哪一边?
这个问题,陈宜清只在脑子里转了一圈,没法当真问出口。他将自己从纷乱复杂的思绪中抽离出来,才发现对方手上拿着什么东西。
定睛一看,是一对A字便携古筝架。
这东西不是应该好好呆在世子卧房的古筝底下吗,莫非……
他有点忐忑,轻声问:“世子怎么把筝架带出来了?以后睡前不用弹筝了?”
韩君孺盯着陈宜清的眼睛看了片刻,最终轻哼一声:“你想得挺美!看清楚了,这对是新做的。”
……苍天可鉴,我真没不想给你弹筝啊!陈宜清觉得自己挺冤,为免越描越黑,也不多做分辨,只问:“咱们不是已经有了吗?为什么新做一对?”
“这一对,你带去太乐坊练琴用。你上次不是提过,想给太乐坊弹古筝的乐师们推荐这款架子吗?看不到实物,人家怎么知道好不好用?”
“哦……”陈宜清恍然大悟,喜道,“多谢世子!你真是我见过最好的……主人了!”
韩君孺脸色看上去有些不自在,睫毛颤了颤,轻嗤一声:“巧言令色!”放下筝架便离开了。
第二天进宫,陈宜清将这对A字便携筝架带进太乐坊。他在专门分配给他的小琴房里将架子摆好,放上古筝,先请谢知秋进来参观。
谢知秋看到筝架的那一刻,双眼都在放光。他围着架起来的古筝转了一圈,上上下下细看一番,又坐在筝前试弹了一会儿,高矮大小简直不要太合适。
陈宜清又给他展示了如何折叠收纳,谢知秋越发喜不自胜,看向陈宜清的眼睛里简直要冒出星星来:“宜清,这真是太巧妙太好用了!实在是高明!你是怎么想到的?”
陈宜清赶紧摆手,他可不能随便抢了后世不知哪位能工巧匠的功劳:“不不不,这个筝架不是我发明的,也是从前的师傅教给我的,他说自己见过这种架子,曾给我画过张图纸。”
想到什么,陈宜清画蛇添足补上一句:“说来奇怪,我虽失忆了,但不知是何缘故,单单师傅教我的东西却都没忘。”这话他也对韩君孺说过,不过对方信没信他就不得而知了。
谢知秋微微一笑,感慨道:“你那位师傅当真是绝世高人啊!我要能有机会见他一面,该有多好!”转而又笑道:“还好还好,能见到他老人家的高徒,还能有幸共事,已是极大的奇缘。”
陈宜清笑着点点头。确实,能见到千年之后的大活人,不是奇缘是什么?
谢知秋又道:“回头我去找大司乐,请他允准给太乐坊的筝师们每人做一对。”
之后,外头大厅里弹筝的乐师们也闻讯赶来,一群人围着一台架起来的古筝,你弹完了我再弹,全都兴奋不已。
也难怪他们如此高兴。这个时代的筝师,都是盘腿或跪坐在地上,古筝一头放在腿上,一头搭在地下。弹久了,双腿发麻,下半身僵硬,非常不舒服。
而且,筝放在腿上,演奏时随着上半身动作,还会不时晃动,不利于发挥。弹慢板还好,一旦弹快了,本来就容易错弦,筝又随身体幅度动得越发厉害,很容易错上加错,极为恼人。
也不是没人想过把古筝放在桌案上坐着弹,但一来桌面会挡住古筝底部的出音孔,影响发声;二来,真正演出时,古筝本身就比琵琶笙箫等乐器笨重,再搬一套沉甸甸的实木桌椅上下场,一套古筝得有好几个人伺候,不太现实。
如今这架子,只有细细几根木头,不会影响乐器发声,还能折叠,一只手就可以拎起来,搬动起来容易多了。坐在筝架前弹奏,乐师们下半身彻底解放,上半身也挺拔不少,更没了琴会随身体乱动的顾虑,演奏起来更加得心应手。
乐师们一边称赞,一边在心里也多了些自己的判断。看来,传言也不能尽信。以前,人人都说陈宜清不学无术、纨绔无能,原来人家的技能全都点在古筝这块儿了。
也许,在上层士大夫眼里,写不好文章诗赋、做不好骑马射箭就算无能,但在他们这个行当,陈宜清分明就是个了不起的天才啊!
人人都有慕强心理,尤其在自己喜欢、在意的领域,对强者的直观感受就越发鲜明。陈宜清不光弹筝技艺出类拔萃,还为大家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乐师们对他明里暗里的那点鄙夷逐渐消失,看向他的目光不觉都带上了一些欣赏和崇拜。
经谢知秋极力推荐,大司乐亲自过来查看后,批了一笔银子,用陈宜清绘制的图纸,给太乐坊每位筝师都配备了A字筝架。
这股潮流又从宫里传到了宫外。
歌楼瓦肆、私家乐坊里,但凡有些名气和身份的筝师们,纷纷托关系走门路,只为讨得一份誊抄复制的筝架图纸,给自己换上最新装备。生怕换晚了,就成了落后于时代的老古董。
A字筝架,俨然成为中夏筝坛最新流行趋势,陈宜清陈乐师的名头,也随着筝架的普及广为流传开来。
这是陈宜清当初始料未及的。他最开始制作筝架,完全是本着实用角度出发,没想到最后,竟从千年后传统文化的传承者,变成了千年前时尚潮流的引领者……
他心想,既然现代筝架这么受欢迎,干脆一鼓作气把古筝也改了得了。
他早就觉得十三弦筝用着不顺手,他会弹的大多数乐曲,在十三弦古筝上都没法直接呈现,需要改编曲谱。有些曲子改完还好,有些改完面目全非,根本体现不出原曲的韵味。
熬了几个晚上,陈宜清终于凭着记忆将21弦筝的图纸和制作说明写了下来。
不过,制作古筝跟制作筝架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概念。稍微靠谱点儿的木工师傅,就能将筝架做出来,改良古筝却没那么简单。
古筝自有一套科学发声原理,高矮长宽,琴弦粗细,出音孔的位置、大小,甚至不同位置选用的木材等,都极为讲究,必须找精通音律的专业工匠才能制作。
这样的师傅,宫廷太乐坊里自然是有的。陈宜清找到谢知秋,拿着图纸把自己的想法跟他说了。
谢知秋看了连声称好,当即拉上陈宜清一起去了制乐署。其实,他以前从来没弹过,哪知道这21弦筝到底有什么好处。但如今他是陈宜清头号迷弟,陈宜清说好,那就一定好。
制乐署是太乐坊下属专门负责乐器制作的机构,里面汇集了这个时代技术最为高超的乐器制作工匠。
其中,负责古筝制作的师傅姓黄,据说此人技艺超群,天下所有筝师都以拥有他制作的古筝为荣。
见了黄师傅,谢、陈二人毕恭毕敬说明来意,陈宜清双手捧上自己画的图纸,凑上去打算细细解说。
不待他展开,黄师傅先开口了:“你就是陈宜清?那个什么筝架,就是你做的?”
陈宜清忙道:“正是在下。那个筝架虽是我画的图纸,但并非在下原创,原是……”
“哼!投机取巧,偷奸耍滑!你果然跟传言中一样,懒撒无能,惯会耍些小聪明。”没等陈宜清说完,黄师傅便声色俱厉一通指责。
陈宜清懵在当场,一脸莫名其妙。谢知秋见陈宜清挨骂,脸色瞧着比自己挨了骂还难看,立刻上前一步分辨:“前辈言重了。宜清所做的筝架,太乐坊的筝师们都觉得极为好用,不信您可以亲自试试。”
“好用?从古至今,祖祖辈辈的筝师都是盘坐弹筝,到了你们,就都吃不得苦了?非学人家士大夫,要坐起来弹琴,以为自己还是什么大家少爷么?”
谢知秋道:“只要能弹好筝,用什么坐姿有什么要紧?没人规定过乐师不能端端正正做起来弹筝吧?”
“黄口小儿,信口开河!你师傅当初是怎么教你的?第一天上课,难道没跟你规范坐姿?千百年来的传统,岂是你们想破就能破的?别以为人家送你一个天下第一筝师的名号,就不知天高地厚了。”
听了半天,陈宜清总算明白,这人顽固保守,因循守旧,无非就是看不得变革,接受不了新事物。合着整天坐在地上弹筝的不是他自己呗!找他制作21弦筝看来是没戏了,只能另想出路。
他瞄一眼还在吹胡子瞪眼睛的黄师傅,拉了拉谢知秋衣袖,轻声道:“咱们走吧,别跟他计较了。反正,时代抛弃某些人的时候,连声招呼都不会打的。”
黄师傅听到他最后的嘀咕,怒道:“什么抛弃?打什么招呼?”
陈宜清耸耸肩,躬身行了一礼,赶紧拉着谢知秋跑了。身后,黄师傅还在喋喋不休发泄心中的不满。
两人跑远了,陈宜清平缓了一下呼吸,笑着看向谢知秋:“我竟不知道,你原来还是天下第一筝师呢!”
一向谈笑自若的谢知秋瞬间红了脸,摸摸鼻子轻笑道:“宜清休要取笑,这是从前一些好事者没事瞎起哄闹着玩儿的。在你面前,我岂敢称天下第一?若不是怕乱了辈分,我恨不得拜你为师呢。”
乱了辈分?陈宜清不太懂古代人的这些称谓讲究,没去细究:“知秋你也不要过谦,我只是从师傅那里学了些新技法、新曲子,若论起中夏传统乐曲的演奏,你的技艺并不在我之下,当得起这天下第一的名号。”
陈宜清这话是发自真心的。谢知秋的确是他在这个时代见过筝艺最高超的乐师,自己不能算这个时代的人,拿发展进步了千年的技术来跟古人比,并不公平。
听他这么说,谢知秋一双桃花眼弯成月牙,看向陈宜清的眼神越发炽热,说出口的话也带了几分亲昵:“咱们不分你我,携手称霸筝坛,岂不更好!”
陈宜清微笑着点点头,心想:在这个时代称霸筝坛,大约就跟在新时代金鼎夺冠一样,是每个出色的乐师都会有的梦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