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公公离开后,谢知秋跟演练厅里的乐师们简单交代几句,一脸兴奋拉着陈宜清进了一处单间。
这房里陈设简单,除书架、挂画之外,只相向摆了两台筝,一看便知是单独练习和单独指导徒弟的场所。
谢知秋请陈宜清坐在其中一台筝前,自己坐对面,噙着笑道:“宜清,快将你打败冯习元的那首《渔舟唱晚》弹给我听听。我思慕这曲子颇有些时日了,到今儿才算得着机会。”
陈宜清哑然失笑,没想到这事儿已经传出这么远。他一边答应着,一边从衣袖中摸出银甲开始往手指上缠。
谢知秋盯着陈宜清手中的义甲,吃惊道:“你一直都用银甲?”
陈宜清点头道:“是,王府教坊只给了银甲,我也用习惯了。”
谢知秋道:“你等等,我重新给你找一副义甲。银甲弹筝,音色不够饱满圆润,可惜了你的筝艺。”说罢,从身后的抽屉里找出一副淡黄色半透明的牛角指甲递给陈宜清。
陈宜清也没客气,道了谢,戴上牛角指甲,试了试面前这台古筝的音准,抬手开始弹奏。
一曲终了,谢知秋一双桃花眼灿若晨星,整张脸越发显得眉目含情。他轻怕手掌笑道:“果然好听!宜清的筝艺当真非比寻常,难怪那冯习元要在你面前栽跟头了,他可输得一点都不冤。”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陈宜清已经许久没有听到来自同行的肯定了,心里忍不住有点开心,防范之心也减了少许。
他一边道谢,一边摘手上的义甲,打算还给谢知秋。谢知秋忙道:“别摘别摘,这副义甲送给你了,我这里还有很多。”
陈宜清想想,一副牛角指甲无论在现代还是古代,都不算什么稀罕物,便没再客气。
谢知秋见他收了指甲,笑得越发惑人,凑近少许徐徐开口:“宜清,听说……你还会一种特别的记谱方法,不知……方不方便教给我?”
陈宜清忍不住“噗嗤”一笑,这人献了半天殷勤,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他以拳抵唇止住笑意,正色道:“当然可以啊,这也不是什么不传之秘。我们王府教坊里的乐师,但凡想学的,我都教了。你要愿意学,我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谢知秋立刻兴奋道:“太好了,多谢你!那不如咱们现在就开始,如何?”
陈宜清无奈道:“谢首……咳咳……那个,知秋,你是不是忘了我来太乐坊的本意?咱们是不是应该先办正事再谈其他?”
谢知秋恍然回神,神态颇为遗憾:“哦,对对,差点忘了正事!淑妃娘娘嫌我们太乐坊曲子更新太慢,听腻烦了。听说你会不少新乐曲,这次生辰,特意点名让你弹首新鲜曲子听听。”
“那……淑妃娘娘对曲子可有什么偏好?”
“娘娘不光想听新曲,连曲风也要新鲜的。她嫌以往的筝曲太过宁静柔婉,这次想听点不一样的,最好是比较刚劲有力的。”
陈宜清点头:“明白了,那我好好想想,争取今日将谱子写出来,明天弹给你听听看是否合适。”
回到两人暂时共享的住处,陈宜清跟谢知秋借了笔墨纸砚,将谱子写好。第二天,两人来到独立小琴房,陈宜清戴好指甲便开始弹奏。
谢知秋在对面正襟危坐,摆好一副认真聆听的架势。
乐声乍起,谢知秋眉心忍不住一跳,眼中闪过一抹讶异之色。慢慢地,他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等陈宜清一曲弹完,谢知秋的眉毛已拧成了一团疙瘩。
陈宜清见一向笑吟吟的谢知秋露出这副神色,有点摸不着头脑:“怎么了,知秋?是曲子不好听?还是我弹得有问题?”
这曲子他许久没练过了,的确有点手生,不排除内行高手能听出其中少许不够纯熟的部分。
谢知秋摇摇头道:“没有,曲子很好听,你弹得也极好。只是……你这曲子……曲名可是《将军令》?”
陈宜清吃了一惊:“对啊,就是《将军令》!知秋你听过此曲?”
谢知秋凝眉道:“我听过的《将军令》,跟你弹得这首略有不同,演奏技法上也有挺大差异,但主旋律十分相似。我刚刚不敢十分确认,所以才问你曲名。”
陈宜清顿时了然,《将军令》原本就是古曲,虽然经过现代人改编加工,估计改动幅度不大,对方能听出来也不足为怪。
他心下释然,但仍有疑惑:“那……既然曲子好听,也符合淑妃娘娘刚劲有力的要求,你为何看上去思虑重重?”
谢知秋沉默片刻,压低声音道:“如果这曲子果真是《将军令》,曲名报上去,又是由你演奏,皇上和淑妃娘娘……还有李宰相,他们听了,会不会多想?会不会……以为你是有意为之?”
陈宜清不由一怔:他光想着曲子要刚劲有力,却忘了自己现在的身份,乃是被冤杀的将军之子。在淑妃欢庆生辰的日子,弹一首明显带有褒扬缅怀之意的《将军令》,的确容易让人多想……
想通这节,陈宜清忙拱手道:“多谢知秋提醒,的确是我欠考虑了!那我重新换一首。”
见陈宜清愿意换曲子,谢知秋悄悄松了口气。他之前还担心,对方会不会真是想抓住这次机会借题发挥,现在看来,倒是自己多虑了。
在他看来,这种在御前借曲言志的做法,看起来颇有风骨,实则毫无意义。在没有足以翻供的证据和实力之前,这种小动作,无异于白送人头,还好陈宜清没这想法。
陈宜清立马新换了一首乐曲,重写曲谱。谢知秋听过非常满意。
新曲子里有大量现代新创的演奏技法,看得谢知秋两眼发直,惊叹连连。接下来的几天,这人恨不得随时黏着陈宜清,不是让他指点技法,就是拉着人学简谱,简直就差当场叩头拜师了。
两人每日同吃同睡同劳动,关系快速升温。自从谢知秋指出陈宜清选曲的失误,陈宜清便认定,对方是心胸坦荡的真君子,跟冯习元这种嫉贤妒能的小人有天壤之别。
晚饭时闲聊,陈宜清随口问:“知秋,听你之前的意思,似乎也认识冯习元,你们……关系如何?”
谢知秋不在意地笑道:“跟你与他之间的关系差不多。冯习元原本有机会留在太乐坊,但他贪心不足,想要跟我一争首席之位,也使了些不入流的手段。好在大司乐慧眼如炬,没让他得逞。他不甘屈居我之下,便出宫投奔了镇南王府。”
陈宜清道:“原来如此。镇南王府定是不知道这人的底细,才让他混了进去。”
谢知秋道:“嗯,也不怪镇南王府。当初大司乐顾念大家都是同行,想给彼此留些脸面,不许我们声张,外面的人自然不知内情。”
说到此处,谢知秋突然双眼一亮:“宜清,不如我跟大司乐引见你,你也来太乐坊吧。你若愿意过来,我将这筝乐首席的位置让给你。”
听到这话,陈宜清愣了一瞬,心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竟是,来了太乐坊,就没法给韩君孺弹催眠曲了。
沉吟片刻,他正色道:“镇南王府于我有活命之恩,再造之义,只要王府还愿意留我,我便不会轻易离开。”
谢知秋遗憾道:“哦,那倒也是。那……以后休沐日,我能常去找你请教吗?”
“当然可以啊。以后别再说请教这么生分的话,咱们互相切磋,共同进步。”
吃完晚饭,两人边聊边往回走,谢知秋随意看向前方的目光突然停在一处,嘴里的话头也瞬间打住。
陈宜清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太乐坊门口,青瓦白墙之下,立了一道高大笔挺的身影,一身黑色锦袍衬得人如松如鹤,气韵非凡。
数日不见,此刻毫无预兆乍一见人,陈宜清心生恍惚,站在原地反应竟有些迟缓。谢知秋偏头奇道:“那是镇南王世子吧?宜清你不过去问安?”
陈宜清马上回神:“是世子……我这就去。”
“我同你一起。”
两人走到韩君孺面前拱手问安。陈宜清自己都没意识到,再开口说话时,语气里竟隐隐透出一丝雀跃:“世子,你怎么来了?”
韩君孺浅笑道:“我进宫给皇祖母请安,顺便来看看你。”又转头看向谢知秋,“这位是……”
陈宜清回道:“这位是太乐坊的筝乐首席谢知秋,现下是我的顶头上司。”
韩君孺微微颔首道:“幸会。宜清在太乐坊,还得仰赖谢首席多加照拂。”
谢知秋欠身道:“世子客气了,同僚之间互相照应是应该的。宜清筝艺过人,于我亦师亦友,在下并不敢以上级自居。”
陈宜清笑道:“世子放心,知秋待我极好,还把自己的房间让给我一半。这些天全靠他照顾,我在太乐坊过得十分顺利。”
韩君孺脸上的笑容瞬间没了踪影:“……知秋?刚刚不是说,谢首席是你上级吗?你怎能直呼上级名讳?你们还住一个房间?”
陈宜清见韩君孺一脸严厉,不像开玩笑,心下生出一丝惶惑不安,垂首不敢再吱声。
谢知秋赶紧解释:“回世子,在下跟宜清年龄相仿,又都是乐师,身份并无明显不同,在下不过空有一个虚衔罢了,不必过于拘泥。更何况,在筝艺一道上,我恐怕还要以他为师。”
韩君孺盯着谢知秋的脸看了半晌,淡声道:“……罢了。谢首席如果没其他事,就请先回吧,我跟宜清还有几句话要交代。”
谢知秋忙道:“是。那……在下先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