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君孺匆匆将毛笔搁回笔架,双眉紧蹙一言不发回房换了衣服。
镇南王韩兆安与当朝宰相李高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两边没有交情,也没有宿怨,原本八竿子打不着。但自从出了陈旻将军一家之事,两边原有的平衡关系便有些难以维系。
京里官场的人大都知道,镇南王韩兆安与抚远将军陈旻都是行伍出身,脾性相合,意气相投,两家关系亲厚,往来密切。
陈将军一家出事,众人都说是宰相李高在背后下的黑手。此事虽没有明确证据,但案件监审是李高,最终定罪的人也是李高,镇南王与李宰相之间的私交因此降到了冰点。
今日,李高大清早不请自来,怎么想都透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会客厅里,李高跟韩兆安、韩君孺父子虚与委蛇、周旋客套了半天,待茶水凉了,主人脸上的假笑也堪堪难以为继,这才话锋一转,仿似不经意般问道:“听说贵府近日新来了个乐师,弹得一手好筝,敝人也算粗通音律,不知能否叫来开开眼界?”
韩君孺闻言眼皮一跳,双手不由自主紧握成拳。
韩兆安暗暗心惊,脸上却不露声色:“哈哈哈,不过是敝府一个小小家奴,不知外面怎么以讹传讹,竟惊动了李相。其实,这孩子手艺不过尔尔,也没见过什么大世面,恐怕入不了您的法眼,我看不见也罢。”
李高阴恻恻一笑:“诶,王爷不必过谦。此子也算是我的老熟人,我听人说,他不仅筝艺娴熟,还会些本朝乐师从未见过的记谱方法。我可当真是好奇得紧,还请王爷不要藏私,请来一见又有何妨?”
镇南王听对方这话,知道硬瞒是瞒不住了,为免欲盖弥彰,弄巧成拙,只好吩咐阿和,让他去请陈宜清过来。
韩君孺在旁边欲言又止,韩兆安悄悄使了个眼色,令其稍安勿躁。父子二人面色凝重,心底都颇为不安。
阿和正待出门,只听李高在他身后提高声音道:“且慢。我听说,此子在监狱大病一场,失去了过往记忆。这种事,从前倒是闻所未闻,听来颇觉新鲜。你此去,不许说是我叫他来的,我倒想看看,他到底还认不认得本相。”
阿和弯腰弓背垂首而立,不敢立马答应,只把目光往镇南王那边瞟。
韩兆安暗叹一声,吩咐道:“就按李大人说的去办吧,只说我这边请他带着筝过来,不必提其他人其他事。”
阿和忙拱手答应了,退出会客厅,抹抹头上的冷汗,直奔教坊而去。
陈宜清抱着筝进入王府会客厅,往上首看去,只见八仙桌旁各坐了一人,一边是镇南王韩兆安,另一边是一位中年人,看着比镇南王略长几岁,白面长须,不怒自威,身上自带一股上位者气质。
韩君孺陪坐在下首,见他进来,眉尖微蹙,眼神里似乎含了一抹担忧。
陈宜清看座次便知道客人身份不凡,弯腰拱手,分别对着三人问安:“小人陈宜清见过王爷,见过大人,见过世子殿下。”
镇南王略一颔首,不待他开口,李高似笑非笑道:“天下大人那么多,你这见得是哪一位?”
陈宜清面不改色、不卑不亢道:“请大人恕罪!小人今日初次见大人,无人引见,不敢胡乱称呼。如蒙大人不弃,还请赐知尊姓。”
韩君孺唇角微不可察地轻轻一扯,眼睛一眨不眨紧盯着陈宜清。
李高敛了笑容,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直射向眼前的少年。
比起上次庭审时的狼狈模样,眼前这人显得格外明艳照人、气韵不凡,脸上表情平和宁静,既看不出畏惧、怯懦,也看不出仇恨、不甘,仿佛此时面对的,当真是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李高冷道:“好一个初次见面!上次你我相见的场景,我可还历历在目、印象深刻得很呐!”
陈宜清忙拱手道:“大人有所不知,小人此前大病一场,失去了从前所有记忆。如今想不起大人身份,实属罪过,还请大人不吝赐教。”
“既然如此,那我就好好提醒提醒你!上次本相饶你一命,死罪虽免,活罪可没免,三千里之外的黔西,才是你该去的地方。你如今躲在这镇南王府里养尊处优,可是没把当今天子的律法放在眼里?”
陈宜清心下一惊,终于弄清眼前这人的身份,正要张口分辨,韩兆安已抢先开口:“李相言重了。我镇南王府也是得圣上恩准,才去牢里选的家奴。这种事向来有之,也不算新鲜吧?这牢里的犯人,我镇南王府看上谁,便选谁,可没哪条规矩,说什么人能选,什么人不能选。”
李高冷笑道:“世人皆知王爷您和那逆贼陈旻关系亲厚,你镇南王府是何居心,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韩兆安不疾不徐道:“李相此言差矣。当初我府上选人,绝无徇私之事,是真正的唯才是举,当场进行了考校试练,不信您可以去牢里查问。陈宜清是因为筝艺过人,才被我府上选中,这事儿您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李高闻言一哽,甩了甩衣袖,换了一副面孔似笑非笑对陈宜清道:“如今你已知道了我的身份,今后不会转脸又说认不得人了吧?”
陈宜清忙弯腰拱手、一脸恭谨:“小人不敢。李大人不杀之恩,小人没齿难忘,今后大人有用得着小人的地方,小人任凭差遣,当效犬马之劳。”
李高仔细审视陈宜清,对方脸色从容平静,看不出任何负面情绪,也看不出任何心虚作伪的痕迹,当真一副我口宣我心的真诚与坦白。
李高心道:这人如果不是演技高超,那便是当真失忆了。
再看对方仍带着一丝少年纯稚的面孔,他委实不信,这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能把当世权谋天花板的自己给演过去,内心隐隐信了失忆一说,不觉微微松了一口气。
失去记忆,便意味着不记得父母家人,不记得前尘恩怨,自然也就没有了为亲人报仇雪恨的强烈意愿。更何况,这人原本就是胆小无能之辈,如今身份越发卑贱,实不足虑。
想到这里,李高微微一笑,第一次露出一副堪称慈祥的面目:“好!你也算孺子可教,日后若有机会,我可就等着你的犬马之劳了。”
李高心里的疑虑既已打消,便生出了消遣娱乐的心思:“听闻你筝艺过人,本相也算粗通音律,不如奏一曲来听听?”
陈宜清垂眼沉吟片刻,有意将当初与冯习元发生纷争的《渔舟唱晚》弹奏了一遍。
李高听完,似笑非笑道:“嗯,这曲子我之前也听过,你果然比那冯习元弹得好。”心里越发断定,冯习元定是因为同行相争,嫉贤妒能,才来找自己进了那番谗言。
陈宜清微微一笑:“多谢李大人抬爱。”
主仆几人送李高出了王府大门,韩兆安神色复杂地看了陈宜清半晌,叹息道:“不管怎样,暂时应该不会有人来找你麻烦了,你且回教坊去罢。”
陈宜清拜别镇南王父子二人,转身离去。
韩君孺盯着陈宜清逐渐走远的背影,神色晦暗不明:如果这人适才一切全是作伪,那演技之高、心机之深,实非常人能比,着实有点可怕;如果不是作伪,一句失忆,就轻飘飘将父母恩情、家族仇恨丢在一边,对仇人卑躬屈膝、巴结逢迎,又实在令人不齿。
近来,他越来越觉得,从牢房出来之后的陈宜清,周身像裹了一团迷雾,真真假假,让人难以看得真切。然而,越是看不清,便越想看,不知不觉间,自己已弥足深陷。
八月中秋转瞬即至,镇南王府将晚宴设在湖边的观雨阁,乐舞演出则安排在湖中央的水榭中,取一个借水赏月、隔水听音的雅意。
轮到陈宜清和阿良登场,但见对面水榭中,在天上和水中两轮圆月的清辉映衬下,一青一白两名少年衣袂翩跹飘然入场。白衣少年明眸红唇,艳若芙蕖,款款落座于粼粼清波前的古筝后,轻敛广袖,缓抬玉指。
青衣少年眉清目秀,风姿如柳,静立于白衣少年身侧,曲指持箫,朱唇微启。
万籁俱寂,曲声悠扬,千回百转处,两位少年微微侧头,四目相望,远远看去,是说不出的默契与缠绵。
袅袅娜娜的乐音顺着水面随风而来,当真一副天上人间几时有的美好光景。王府众人皆陶醉于这美人、美音、美景,唇角不自觉浮现出淡淡笑意。
只有一人,听得比谁都认真,目光片刻未离演奏者,脸色却十分不好看,全然不顾这月白天青的大好光景,周身仿似酝酿着一场狂风骤雨。
一曲奏完,众人纷纷称赏叫好,镇南王吩咐人行了赏赐,陈宜清跟阿良一起从水榭退出来,抱着筝打算放回教坊去。
正走在花园小径间,冷不防迎面挡了一道人影。看清来人是韩君孺,陈宜清和阿良忙不迭问了安,陈宜清随口问:“世子这是要去哪里?晚宴应该还没结束吧?”
韩君孺却不答话,只冷眼看着两人道:“你二人不愧是天天呆在一处练习的,一曲《春江花月夜》,当真默契十足啊!”
阿良丝毫没听出对方话音里的不虞,喜道:“多谢世子殿下夸奖。我跟宜清每日同吃同睡,自然是比别人多了几分默契。”
韩君孺脸色一僵,脱口道:“同吃……同睡?”
阿良道:“是啊,我俩三餐约了一起吃,晚上也是同塌而眠。”
韩君孺目光如刀刃,声音冷得几乎要结冰:“你俩还同塌而眠?!”
然月光清冷,树影婆娑,世子的脸忽明忽暗,对面俩人丝毫未觉出异样。
阿良会错意,进一步解释:“嗯,的确是睡一张榻上,不过不只我们俩人。按教坊定例,家奴四人一榻,与我们同榻的,还有阿德和阿顺。”
韩君孺暗暗咬牙:“四人一榻……这什么破定例?”
阿良一呆:“破……定例?世子有所不知,咱府里不同级别的仆从、侍卫、家丁,居住条件各有定例,家奴是最低一级,我们四人住一间,跟别府相比,条件已经算特别优越了。”
韩君孺无力地挥挥手道:“知道了……你们先回吧……抱个筝站半天,也不嫌累。”
不是……难道不是您老拦着问话,我们才抱个筝站半天的吗?可惜,家奴跟主人之间,没什么道理可讲,这些话,陈宜清只能在自己肚子里转一圈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