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宜清环顾四周,没再看到那女人的踪迹。他呆立片刻,十分后悔轻易放走了对方,他还有很多问题没来得及问。
正暗自懊恼,一道高大的人影突然落在身前。
陈宜清抬眼一望,不由吃了一惊,忙弯腰拱手:“见过世子。世子怎会在此处?”
韩君孺盯着陈宜清的眼睛,似笑非笑道:“我还没问你,你倒先盘问起我来了。你倒说说,你又为何在此处?”
陈宜清将事先编好的托辞搬出来:“我近日时运不济,命犯小人,听闻此间护身符颇为灵验,特来求上一个,以保身心安宁。”
韩君孺扯扯唇角:“来求护身符,你不去上面的五云观,倒在山下跟个巫女拉拉扯扯是何缘故?”
“巫女?!”陈宜清吃了一惊,一时都顾不上圆谎了。
韩君孺道:“你不知道?在我中夏境内,那身服色和打扮,乃是巫女专属。”
陈宜清喃喃道:“居然是巫女?难怪……”
“难怪什么?”韩君孺眸色变得幽深。
陈宜清回神,支吾道:“……没什么,呃……我是觉得她穿着打扮有点奇怪,说话也有点怪,没想到竟是巫女!”
“那……你跟那巫女都说了什么?”
“啊?……也没说什么,她……她跟我兜售护身符来着。”
陈宜清一边信口雌黄,一边强忍住抬手擦汗的冲动。他不知道韩君孺来了多久、看到了多少,只能编一步算一步了。
韩君孺沉默不语,神色变幻莫定。僵持片刻后,他冷声道:“前些日子才力证自己没用巫术练琴,今儿就跟巫女搅在一处……你猜,若是别人看到了,会怎么想?”
此话一出,陈宜清再也绷不住,一边抬起衣袖连连抹汗,一边诚惶诚恐道:“世子言重了!小人……我……真不是你想的那样……”
韩君孺凑近他耳边,弯起眼睛,眼中却殊无笑意:“别紧张,我会替你保密。不过……希望你以后……能对我多一点实话。”
陈宜清脊背一凉,冷汗从头顶直窜脚心……韩君孺对自己起了疑心,这大腿摇摇欲倒……
两人各怀心事,假模假式在五云观转了一圈,一前一后回到马车边。陈宜清颇有眼力见儿地替韩君孺打起车帘,一脸狗腿样儿:“恭请世子上车。”
韩君孺嗤笑一声,径自上车坐好,陈宜清放下车帘,正要退到车后去,就见帘子重新被人掀起。
陈宜清忙问:“世子还有什么吩咐?”
韩君孺蹙眉:“你不上来?”
“啊?我?我上去不合适吧?”
“怎么,嫌我们王府的马车不够宽敞?再说了,以前也不是没坐过,有什么不合适?”
陈宜清徒步走了一上午,早就腰酸腿乏了,一听这话也不再客气,道了谢爬上车,环顾一圈,正考虑自己坐哪儿合适,就听韩君孺笑道:“这次你不会还想瘫在地板上吧?”
陈宜清想起上次的窘态,脸颊一热,低声道:“我听世子安排。”
“好,那就还坐这里吧。”韩君孺一边说,一边用手拍了拍自己身边剩余的半张长椅。
“啊?主人位……我坐不大合适吧?恐与身份不合。”
“不是说了听我安排吗?这就食言了?”
陈宜清哑口无言,只得走过去小心翼翼挨着韩君孺坐了。
韩君孺偏头看他一眼,笑道:“别苦着一张脸了,你坐中间,马车才能保持平衡。从前坐车,你每次都主动往我车上凑、往我身边凑,赶都赶不走……”
陈宜清闻言大囧,单手扶额道:“当初年少无知,唐突世子,如今我也得了报应,什么都不记得了。求世子别再提,给我留些脸面好不好?”
韩君孺嗤笑:“不好。要看你表现,你若表现好,我自然不提。”
“怎么才算表现好?求世子明示。”
“这个嘛……因时而异,不过,好好听话是最要紧的。”
“这是自然。你是主人,我是家奴,听话是我的本分。”
韩君孺敛了笑容,蹙眉道:“只你我二人时,不许再提家奴二字。”顿了顿,他接着说,“我说的听话,是发自内心的听话,不是不得不服从的那种听话,明白?”
陈宜清口中答 “明白了”,心里却不服。古代人果然脑回路清奇,不光要下人听话,还得发自内心的听话……这世上哪有发自内心想做奴仆的人?
马车走起来之后,韩君孺闭眼假寐,两人没再多说。
早起奔波了一上午,陈宜清又累又困,伴随着车厢有节奏的晃悠,上下眼皮开始打架,脑袋也跟着一顿一顿。
韩君孺轻轻睁开眼,盯着旁边的侧脸正看得出神,一颗不安分的脑袋突然晃晃悠悠滚到了自己肩上。
韩君孺微微一愣,接着,唇角勾起一丝了然的笑意。只是这次,他没再像从前那样推开对方,只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
陈宜清昏沉的脑袋终于找到地方安放,彻底放松下来,不多会儿便溢出绵长沉稳的呼吸。
韩君孺低声对前面的车夫叮嘱:“跟来时一样,尽量驶慢些。”
于是这天,上洛大街上的路人就看见一辆精致豪华的四轮马车,以跟行人相差无几的速度一路慢悠悠晃回镇南王府。
陈宜清意识缓缓回笼时,第一时间感受到的,是额头处温润滑腻的触感,一股暖意由此萌生,令人着实不忍剥离,他甚至忍不住轻晃额头摩挲了几下。
接着,一股淡淡的檀香气息萦绕于口鼻之间,他跟着深吸一口气,这才缓缓睁开眼睛。
马车早已停了,陈宜清瞪大眼睛,惊恐发现,自己竟靠在韩君孺肩头,酣睡了一路……
啊这……韩君孺不会误会什么吧?好不容易不躲自己了……
陈宜清慌里慌张从对方肩膀上抬起脑袋,挠头尴尬道:“实在抱歉,我居然……居然拿世子当了枕头……还请世子恕罪。”
韩君孺表情木了片刻,无声地笑了:“……枕头?罢了,既然从前是你君孺哥哥,如今是你主人,这点小事,也不值一提。”
陈宜清听对方果然又提从前的事,想到自己刚刚迷迷糊糊中,居然胆敢贪恋对方侧脸脖颈间的温润触感,心中一凛,眼皮都没敢再抬,手忙脚乱爬出马车落荒而逃。
回到房间,恰是午饭时间,其他三个人都去了饭厅,屋里空无一人。陈宜清迫不及待从怀里掏出符纸,展开时,指尖微微有些发抖。
这次,纸上仍是一行汉字,不过,不再是意味不明的咒语,而是任谁都能看懂的一句指令,“令陈将军满门沉冤昭雪”。
这次陈宜清学乖了,没有马上念出声。
他思索片刻,开始提取有效信息。
首先,如果符咒不会传递假消息,那便意味着,原主一家果然如民间猜测,遭了冤狱。
其次,符纸的要求不是报仇雪恨,而是沉冤昭雪。这就意味着,自己的任务不是找出仇人、杀死仇人这么简单(才怪),而是要将案情彻底查明,得皇帝认可,并昭告天下。
分析完了,陈宜清心态也跟着崩了。他是真不明白,设定这项任务的人到底怎么想的?为什么偏偏找上自己?
他除了古筝别无所长,不会武功,不懂谋略,甚至连刑侦小说都没看过几本。在这皇权大如天的古代世界,替一家子被宰相定罪、被皇帝下旨处死的人翻案,让皇帝公开承认自己犯下的错,这简直比登天还难。
可是,不接受吗?结果还是一样。无论怎么选,他都逃脱不了永远留在这个世界的命运。
陈宜清颓然坐在矮榻上,抬头望着天花板长吁一口气。他想念父母亲人,想念导师同学,也无比想念曾经近在眼前、如今却隔了不知几许时空的金鼎奖,那可是他认真守护了十几年的梦想啊……
不行,绝对不能放弃!一定要回去,一定要拿到金鼎奖!
突然,一个念头钻进脑海:那巫女看起来年纪也不大,既然她会巫术,可以随意操控别人的命运,自己也可以学啊!再不济,找个其他会巫术的人,没准也能解决!
陈宜清有点兴奋起来,没网络没某度,那就再去王府藏书阁,看能不能查到相关信息。
巫术也是人学的,我一定可以!
陈宜清正给自己打鸡血,房门忽然被人推开了。阿良走进屋里,见他站在当地,喜道:“宜清,你回来啦!午膳时没见到你,以为你要出去一整天呢。”
陈宜清笑道:“我刚回来,不巧刚好错过了午膳。”
阿良道:“那你岂不是很饿?柜子里有我娘带给我的糕饼,你吃一些垫垫肚子吧。”
“太好了,我刚好饿得发慌,正发愁上哪儿找吃的呢!”
话音刚落,门外有人敲敲门,朗声问:“请问陈乐师在吗?”
陈宜清忙答:“我在,外面是哪位,请进来说话?”
屋门被推开,韩君孺的贴身小厮阿松走进屋,双手捧个精致的食盒往陈宜清面前一送,恭恭敬敬道:“这是世子殿下让我给您送来的。”
陈宜清双手接了,问:“有劳你了,里面是什么?”
阿松挠挠头:“应该是午膳,具体有些什么,小人也不清楚。是世子吩咐我们听风苑小厨房特意做的,我只负责送来。”
陈宜清道了谢,正要送阿松出门,阿松又道:“对了,世子还让我转告陈乐师,以后想吃什么,只管找他去要,不要随便乱收人家的糕饼。”
陈宜清一愣,旁边的阿良大囧,两人面面相觑,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等阿松走远了,阿良环顾四周,低声问:“世子难不成有顺风耳?他怎么知道我要送你糕饼?”
陈宜清摇头:“不,世子不是顺风耳,他……怕不是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你想啊,刚刚你说送我糕饼的时候,阿松已经在门外了,世子托他带话自然是更早些时候的事,这不是预知能力是什么?”
阿良懵懵懂懂点点头,又摇摇头,喃喃道:“可是,这不可能啊……”
难道世子也会巫术?陈宜清被自己脑子里奇奇怪怪的想法激起一身鸡皮疙瘩,甩甩头,没敢再细究。
打开食盒,陈宜清发现里面放了四碟小菜和一碗米饭,四样菜有荤有素,香气扑鼻。仔细看,竟都是郡主生辰宴上自己最爱吃的几样菜色。
陈宜清暗暗吃惊,不知是巧合,还是世子果真英明到连家奴爱吃什么菜都能记住。
阿良虽已吃过午膳,到底没能敌住饭菜的香味和陈宜清的热情,两人头对头边吃边聊,他忍不住感慨:“宜清,世子对你可真好啊,一定是因为你长得特别好看,筝又弹得好。”
陈宜清笑道:“你忘了?从前是一样的长相,世子可不怎么待见我。”
“也是啊……这么看来,主要还是因为你筝弹得好,又改了断袖之癖,世子对你也就彻底改观了。”
陈宜清抬头笑笑,未置可否。
阿良不懂,这断袖之癖,改是改不了的。不知是不是巧合,他跟这具身体的原主,取向倒是挺一致,从身体到灵魂,都没有一点要改的意思。
不过阿良思路倒是对的,恐怕的确因为现在的自己更懂得保持距离,没再继续纠缠韩君孺,才让他少了反感,愿意多顾念一点两家的世交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