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祈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块湿毛巾,皱着眉静静地看着床上烧得迷迷糊糊的周慕沉。窗帘半掩着,清晨的阳光透进来,照射在他额头上的汗珠上微微反射出光亮,将他的脸映衬得更加惨白。
忽然门口传来敲门声,林祈起身,关上了卧室的门,向大门走去。
“胡阿姨。”林祈打开门,看到了胡萍局促不安的脸,点了点头问了声好。
胡萍看到林祈来开的门,更是惊讶,脸上的踌躇更明显了,她愣了愣说:“那个……林检察官,我是胡舟远的妈妈,我……想见见小沉。”
“他生病了。”林祈说着回头看了眼卧室,确认里面没有动静,然后又转头对胡萍说:“我们去楼下大厅聊吧。”
胡萍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
“林检察官……”胡萍在公寓大厅的沙发上坐下了,但脸上还是有些局促地叫了一声林祈。林祈打断她:“叫我林祈就好。”
胡萍看了眼林祈,应了声“好”,又接着说:“那个……小沉,他还好吗?他怎么生的病……病得严重吗?”她的语气带着些小心翼翼的试探。
“胡阿姨,有话您只说就行。”林祈平静地回答道,停顿了一会,看着胡萍还是支支吾吾的样子,又加了一句:“昨天的事,我大概知道了一些,但不完整,如果您不介意,可以展开告诉我,周慕沉因为什么生的病。”他的神色如常,话语里却带着些刺。
胡萍听到这话,脸上涨得通红,思考了半晌,才说:“我……当年沉静的案子,是我的错,我……接受了周福祥的贿赂……”她顿了顿,说这句话像是用尽了她全部心力,整个身子渐渐塌了下去。
林祈没有说话,静静看着她,等她继续说。
胡萍不安地看了一眼林祈的表情,明白了林祈的意思,神色僵硬地补充道:“周福祥……他让手下的人联系我,说要资助我的科研项目,还额外给我一笔钱,让我在陪审团讨论的时候争取主席位置,还要在陪审团讨论的时候引导大家投票……我……答应了……”
林祈听到这,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但瞬间就又转成冷冽。昨晚,周慕沉其实什么都没说,林祈担心刺激他,所以也不敢多问。结果到了凌晨,周慕沉因为过度劳累发起了高烧,在昏睡中迷迷糊糊地跳出了一些梦话。从那些字眼里,林祈隐约猜测,这一切大概和胡萍以及当年的陪审团有关。
胡萍说完看着林祈冷峻的表情,内心的愧疚和害怕愈发加深,她踌躇了一会,说:“林检察官……是我对不起小沉……和他妈妈,小沉……他是真的好孩子,对我像亲儿子一样孝敬……我……”
林祈听着,身子往前倾,将双手支在了膝盖上,问道:“胡阿姨,所以,您打算怎么办?”胡萍低着头,双手紧紧绞在一起,不敢抬眼看林祈。她的嘴唇颤了颤,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林祈沉默片刻,直起身子,深深看了胡萍一眼,语气不急不缓,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胡阿姨,您也说了,小沉对您一直是发自真心地当妈妈来孝敬和依赖。您得给自己和他——一份交代。”
“我……”胡萍肩膀轻轻颤抖,眼神复杂,她低头捂着脸发出轻轻抽泣,过了半晌,才抬头看了眼林祈,嘴唇微颤地说:“我该怎么做,林检察官。”
“去自首。”林祈目光深沉地看着他,语气却柔和了下来:“胡阿姨,我也听说了小胡的事。我想他不告而别,大概也是因为承受不了心里的愧疚。”说到胡舟远,胡萍眼里的痛苦又加深了几分。
“为您自己,也为小胡和周慕沉,把这个事做个了断吧。”林祈握住了胡萍冰冷的颤抖着的手。
那天早上,林祈就打电话托付了检察院的同事,陪同着胡萍去了警局。
林祈回到房间,周慕沉还没醒。他伸手拿起一旁的毛巾,去洗手间里冲了冲,又回到床边,帮周慕沉擦着额头上和身上的汗。
烧得昏沉的周慕沉似乎感受到了凉意,睫毛微微颤了颤,却没有睁开眼。林祈看着周慕沉的侧脸,内心不由得揪紧。
大约过了四五个小时,周慕沉看起来脸上的红晕退下去了一些,睡眠看起来也更沉了一些,整个人安静了下来,呼吸也变得平稳了。
林祈在床边的沙发上一直坐着,一边观察着周慕沉,一边开着电脑等警局的邮件。
突然,手机传来一声邮件提示音,林祈赶忙打开电脑里的邮箱。正是警局发过来的资料,里面包括了胡萍的自首记录、调查评估、和物证核实报告。
林祈认真点开了所有资料,看到了胡萍详细的供述。
————2016/10/28(八年前)————
陪审室的大门“啪”地一声被关上,陪审员门都陆续在椭圆形的回忆桌前坐了下来。大家相视一眼,在一整天的庭审后,大家面容都显着疲惫。
“嗯……大家都发表发表意见?我们讨论讨论。”胡萍趁着没人说话的时候,率先站出来提议道。她说完扫视了一眼周围的陪审员,大家听到她的话后,都将目光集中在了她身上,但还是没有人主动发言。
“这样,刚刚也说了,我们得先选个陪审团主席。大家要不举手表决一下?或者有人想主动竞选,也可以站出来发言什么的。”
胡萍看着四周的反应,见没人开口,她就大大方方地接着说:“我先自荐一下。”
她随即站了起来,推了推眼镜:“我叫胡萍,是洛县大学的教授。刚刚听了两边的结案陈词,我觉得这起案件的脉络非常清晰,只要我们好好讨论,一定能达成一致的裁决。我愿意承担这个责任,带领大家完成这次重要的任务。”她的声音不疾不徐,带着点从容和自信。
周围的几位陪审员互相对视了一眼,有人点头,有人低头讨论了起来。他们都是随即抽选出来的,职业各不相同,但大部分都是普通职工,对法律方面也一知半解。
胡萍见状,又补充道:“当然,如果大家有合适的人举荐或者想自荐,也是可以的。这是集体决定,大家的意见很重要。”
她刚说完,就有个白人中年女性率先接话说:“那就你吧,你懂的多,我们信任你。”另外几位原本在窃窃私语的陪审员听到也抬起头,纷纷表示赞同。
“好的,那谢谢大家的信任。”胡萍微微一笑,然后开始表达起了自己的看法,姿态从容地说道:“我觉得这个案件很清晰,检方确实证据不足。他们的证人前后矛盾,DNA检测也有相当大的问题,还有那个手套,被告人确实没带上。拿着这么多疑问就审判了被告,我个人是反对的。”
话音刚落,四周就多了些窃窃私语,多是赞成的,但也有人提出疑惑:“可是……被告方的故事其实也有问题,他们说是Leon因为被分手情急之下失手杀了Jing,但Jing的脖子上伤口这么残忍,明显不是失手,像是泄愤呢……”
“是啊,是啊。其实被告方也有很多证词有问题。”突然一旁的黑人小哥开口应和道,“比如那个被告手上的伤口明明很小一条,怎么会在手套口上留下那么一滩血迹,感觉也对不上……”
“是啊是啊,而且Leon的死法也对不上,他如果杀了Jing,头上的钝击伤又是怎么来的,凶器也对不上……”
“还有Leon跟Jing都没有短信记录,也不像偷情啊……”
“是啊,我觉得检方的推理反而合理一些,被告因为怀疑自己妻子Jing出轨所以一怒之下杀了她,结果被找上门的朋友Leon看见,被告也为了灭口一并杀了他,这和现场的血迹指纹都对得上……”
胡萍见到话题有些不对,有些急切地打断道:“大家静一静,一个一个来吧,不然听不清楚。”然后她又清了清嗓子说道:“所以刚刚是有人说到了Jing的伤口和被告的血迹问题,这个我发表下个人想法。”
“从伤口来看,确实好像有点泄愤的感觉,但这种判断更多是情绪化的,没法用证据直接证明啊。”她有意带着几分严谨的语气说道,“法庭上讲究的是事实,而不是靠我们的感觉来推测。”
她稍稍顿了顿继续说:“至于说被告手上的伤口和手套上的血迹,我得提醒大家,检方的DNA检测已经被指出有污染问题了。检测时没换手套,导致可能的交叉污染,这还怎么能证明那血迹一定跟被告有关呢?我觉得这里疑点挺大的。”
说着她的语气加快了一些:“大家想想看,检方的责任是要排除所有合理怀疑,而不是让我们来猜测或者脑补。如果这些疑点都没办法解释清楚,那不就说明他们的证据链有问题吗?在这种情况下,我真的觉得没办法说服自己定罪。”
胡萍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更为锐利:“我觉得被告方的话也有道理,Jing和Leon偷情当然要小心,不发短信也很正常,他们的通话确实很频繁,而且Jing也经常去Leon家里见面,我觉得偷情这个猜测没什么太大问题。”
“还有,Leon头上可能是和Jing互相打斗的时候受伤的呢,也不一定。”她说着话锋一转,说道:“但我觉得,我们的重点是,检方根本没有排除合理怀疑。所以我呼吁大家跟我一样,投无罪。这是最合理,也是最公平的选择。”
之后的讨论,胡萍全程把握着大局,每当有人提出疑问,胡萍都会努力将话题转移到检方证据的缺陷上。
陪审团讨论关乎每个细节,尝尝需要几个小时甚至几天时间,而这场讨论仅仅持续了4个小时就结束了。
————2024/9/3(现在)————
林祈盯着警局发过来的口供、报告和录像材料。他的目光一行一行地扫过那些字句,就怕遗漏了任何细节。
他读完最后一行字,缓缓放下手里的文件,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真相终于来了的这一刻,他却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过了半晌,林祈的手指才开始轻轻叩着桌面,节奏很慢。
他打开一张空白的逮捕令申请表,缓缓地在嫌疑人姓名处打上了:Fuxiang Zh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