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年战乱从不妨碍建康的权贵商贾纵情声色,芸街上的青楼楚馆各个门庭若市,白天里生意就十分兴隆。
谢瑾先下了马车。
裴珩随后掀帘,抬头看到“挽春楼”三个字,又闻到扑面而来的脂粉味,不由从胃里泛上一股嫌恶。
他没有出车,拧眉不满:“你说带朕来的好地方,就是这?”
谢瑾见他有些犹豫,并未多想,问:“你从前常混迹市井,没有来过么?”
“自然来过……”裴珩面上不肯服输,反讽道:“只是没想到皇兄人前一派正人君子,居然也会逛窑子。”
谢瑾浅笑不语,没有同他争口舌之快。
挽春楼的当家老板崔十娘已摇着鎏金团扇,热情地出来迎客:“大公子,许久不来,还以为你将奴家和咱们姑娘都忘了呢?”
十娘是玩弄风情的老手,她连扇穗都未曾真正沾到谢瑾的身,可举手投足间,尽是亲昵献媚,好不亲热。
裴珩这便立马跳下了车,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中间。
崔十娘掩扇打量他,笑如银铃:“哟,这位郎君生得好俏啊,是头一回来吧?”
谢瑾回头看了裴珩一眼,向她介绍道:“这是舍弟。”
裴珩微顿,也没反驳。
崔十娘当即反应过来眼前这位俏郎君的真实身份,“嗳呦”退了半步,福身娇软笑道:“怪奴家眼拙,原来是二公子!真是贵客,方才失礼了。今日二公子有什么想吃想喝的,或是有看上哪位姑娘,只管点上,反正呀都算在您哥哥账上——”
她打着趣,媚眼又明晃晃地落在了谢瑾的身上。
谢瑾似是早已习惯她这幅做派,只是笼着淡淡的笑意,没应承,也没驳斥。
裴珩看不惯,声音一沉:“他在你们这预存了多少银子?”
“这可记不清了,不过咱们大公子金玉满堂,十万八万白银总是给得起的嘛。”崔十娘扭着腰,便招呼他们进来。
“十万?”裴珩眸子一深,伸手去暗掐了把谢瑾的腰,低声咬牙:“皇兄还挺舍得花钱玩啊。”
谢瑾觉得有些痒,但没显露出来,只是微微黑线:“别闹。”
他没有回头,这声也不知是对裴珩说的,还是对走在前边的崔十娘说的。
裴珩的脸色更沉,正欲质问他一番。
可没走两步,就有几个娇滴滴的美娇娘唤着“公子”,拂着帕子主动贴了上来。
裴珩眉间一紧,不及对这些接近他的人避嫌生恶,杀气一掠,腰间的匕首便先动了。
投怀送抱的温柔乡,于他来说,简直就像是虎狼之穴。
谢瑾听到冰冷的出刃声,脚尖一顿,下意识便转身去握住了裴珩的小臂,低声问:“你要做什么?”
一抬头,他才发觉自己与裴珩贴得过近,鼻尖几乎都挨在了一起。
裴珩不慎踩上了谢瑾的靴尖,也没往后退开,垂眸直直盯着他,生出挑衅与玩味:“你这又是做什么?”
周围女子见两名男子如此亲密之状,不由围在一旁娇笑起哄。
无人听见谢瑾将那匕首摁回去的声音。
谢瑾知道裴珩性情无常,一发起疯来便容易出人命,况且他今日在挽春楼外就有些不对劲,以防万一,他出了个主意:“把刀给我。”
裴珩将热气呼进他的唇鼻:“刀给你,我拿什么自保?”
谢瑾偏头稍避了下他浓烈的气息,然后说:“我护着你。”
裴珩一噎一怔,竟不知该说什么。
崔十娘后知后觉人没跟上来,匆匆退回来寻,便见到这幅场面:“二位公子,怎么了这是?”
谢瑾顺势从容地取走了裴珩腰间的匕首,而后松开,面色平稳道:“让她们招呼别的客人就好,不必理会我们。”
裴珩见那嵌满宝石的金匕首被挂在了谢瑾的腰上,倒意外觉得十分相衬好看,便也默认作罢,没有去讨回。
崔十娘忙惭愧道:“是奴家思虑不周了,方才……没闹出什么麻烦吧?”
“没有。”谢瑾见裴珩还站着,便朝他唤了一声:“走吧,阿珩。”
裴珩听到这声,心神一摇,神色不由一滞。
“怎么了?”谢瑾问。
裴珩似有些心虚,仓皇用眼底的晦暗遮掩了过去:“……没什么。”
……
挽春楼北面倚湖,风光无限。
崔十娘引路,领着他们穿过莺莺燕燕的主楼,随后便在小码头登上了一艘隐秘的画舫,再往东北方向行了一里,最终停靠在了一幢不甚起眼的小楼旁。
“这楼如此隐蔽,里面是作什么勾当的?”裴珩问。
崔十娘推门而笑:“二公子进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裴珩走了进去,就看到里头摆满了书案,二三十名文生依次坐着,正各自埋头忙碌地抄录整理着什么,周围一圈全是高高垒起的案牍文书,堪比一栋藏书阁的体量。
崔十娘笑意盈盈:“二公子,这便是你哥哥花了大把大把银两养在这儿的人和东西,瞧瞧,十万两白银都已算是省的了——”
裴珩难以置信地看了眼谢瑾,便去随手拿起一本翻阅,又是一怔。
“这些,是有关谢云的线索证据……?全是你让人编纂收集的?”
谢瑾缓步上前,与他并肩而立,不紧不慢道:“准确来说,是谢云生前的书信、诗文,南北各个版本的佐证史料,以及他人口传的笔录。譬如你手中的这本,就是遍访他手下将领所搜集出的遗事,应已编了共有十八册。”
朝廷想要编出一套寻常类书,都得耗费多少人力和时间。
而当年,大雍朝廷对支持谢云者赶尽杀绝,在街头大肆焚毁其遗物……
裴珩难以想象,凭他一人之力要整理出这一幢楼的证据,又需要耗费多少心力?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裴珩眉头深拧。
谢瑾稍加回忆:“从我有想为谢云翻案的念头起,便有这间楼了。”
裴珩追问:“那是什么时候?”
“大概,十三年前吧。”谢瑾说。
那是十二岁的太子裴瑾……
原来他想为谢云翻案的念头,远远早与于震洲做交易之前,甚至比他知道自己就是谢家子孙还要更早!
忠魂昭雪奸邪逐,坐见为霖万物苏。[1]
无论是裴瑾还是谢瑾,他都没有私心,从来只有这一个目的。
裴珩顿了良久,又问:“父皇和康怀寿知道么?”
谢瑾轻摇头:“这案子过于敏感,且一开始,我也无从确定谢云到底有无冤屈,所以一直以来只委托十娘暗中帮忙打理。挽春楼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天下客商往来,消息流通,本来就是最好的情报之所。可就算如此,也是到今年年初才将几类材料大致集齐,把案件的所有脉络厘清。”
谢瑾将无比繁琐,且看似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办到了这份上,无异是把饭做好了喂到刑部嘴边。
可以想象,这些文书一旦公诸于世,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裴珩不禁想听他花了十三年所得知的真相:“所以,谢云到底是怎么被逼死的?”
“说来话长。”谢瑾鼻尖叹息:“还记得雍武帝么?”
裴珩:“皇祖父?”
谢瑾点头:“当年北朔起兵五十万进犯中原,谢云认为嘉南关是此战最重要的关隘,必须不惜代价死守。奈何武帝受奸人蛊惑,连下十道诏书逼他反向攻打鼓川,谢云为了战局咬死不从,武帝一气之下便率兵亲征鼓川,结果反被北朔军活捉。国君被俘,谢云无奈,只得又支援鼓川拼死将他救回,可也直接导致了嘉南关失守——”
谢瑾心情一阵沉重,缓了口气,才能继续往下说:“正如谢云先前所料,嘉南关一丢,从此大雍国门大开,北朔铁骑长驱直下,不到两年时间,就横扫中原,将大雍朝廷逼退至悬河以南,直至建康。”
“再后来,就是司徒钊之辈颠倒黑白,添油倒醋,将谢云定为千古罪人,指认是他事先串通了敌国,违抗皇命,致使国君被俘、上京失守……”
裴珩的面色也逐渐凝重,不留情面地揭穿道:“他这是成了皇家的遮羞布、替罪羊。怪不得,当年为谢云喊冤之人,朝廷要不顾一切的镇压扑杀。”
谢瑾微愣,没想到裴珩今时今日坐在这位置上,还会说出这样离经叛道的话。
他抿了抿唇,又温声说道:“所以,翻案二字说得容易,可需得确凿的证据,慎之再慎。你若信得过,改日,可请耿尚书亲自来一趟,取走这些证据。”
裴珩紧绷着下颚,“嗯”了一声。
……
半个时辰后,画舫又悠悠往挽春楼驶回。
崔十娘在画舫上斟酒递给谢瑾,撒娇道:“大公子,好不容易来一趟,奴家已精心备好了酒菜美姬,不如留下来品鉴品鉴再走?”
谢瑾接过酒盏,又看向裴珩,想到他方才的举动,或许是不愿在挽春阁这种地方多留,便问了一句:“阿珩意下如何?”
裴珩心里又是一咯噔,面有不安躁色,说:“随你。”
十娘摇着扇子往谢瑾身上吹风:“大公子,瞧瞧,你弟弟还不是都听你的——”
谢瑾随风一笑:“那酒菜即可,美姬就不用了。”
说着,他抬头又去看裴珩,可不知为何裴珩刻意仰面饮酒,避开了视线。
崔十娘察觉到两人微妙的气氛,掩扇轻声一笑。
很快,画舫停靠在了挽春楼的小码头。这会儿夜幕降临,已到了芸街一日中最漂亮繁华的时候,美景、美人、美酒,无不令人陶然沉醉。
谢瑾先与崔十娘上了岸。
待到裴珩起身时,船身被一阵大风吹得晃动了几下,他没跟上,又不通水性,当下就叫了声“谢瑾!”
谢瑾说好今日要护着他,走回去伸出胳膊,给他搭了一把手,将人带上岸。
崔十娘在旁轻“啧”了声,过了会儿走到裴珩身边,含笑轻语:“二公子,好歹是在宫外头,大公子的名讳在建康也是响当当的,您当众如此唤他,就不怕暴露了您与他的身份?”
裴珩不以为意。
暴露便暴露了,自己是个不爱惜名声的皇帝,真要传出去他从没在青楼花过一分钱、没睡过一个姑娘,反倒是没人信。
但裴珩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那崔老板觉得,我该叫他什么?”
崔十娘被他逗笑了,用扇面一挡,然后用酥到骨子里的嗓音为他示范了一遍:“自然,是叫‘哥哥’啦——”
“哥……?”
裴珩从心口爬上来一阵麻意,令他全身都僵住了。
谢瑾忽淡淡回头:“你们在说什么?”
“大公子,二公子有话要与你说呢。”崔十娘看热闹不嫌事大。
谢瑾放慢步子,又看向裴珩:“嗯?”
眼神若是能刀死人,崔十娘已经没命了。
可裴珩偏生已中了计,听进去了她的话,此时喉咙里正硬生生卡着那个字,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华灯映水,画舫凌波,两人的四目一对。
“……”
“瑾哥——!”
没想到他还没叫出口,就被别人捷足先登了。
沿着这清亮的嗓音,往二楼的那间包厢窗户一看,该死不死,真是康醒时那货——
[1]宋·李纲《自去冬不雨至今道傍井竭田多不耕有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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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