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太后入灵福寺清修已有一段时日。
她是信佛之人,自入了寺中清修后,更是整日素食斋饭,虔心礼佛念经,在佛堂前一跪便是一整日。
“阿弥陀佛。太后娘娘,夜已深了,您还是早些歇息。”主持怀真大师朝她行礼。
袁太后手中的佛珠一顿,隐隐生出忧容,长吁短叹道:“哀家罪孽深重,也只有在佛祖面前,心田方能得些自在。”
怀真的声色沧桑而空灵,不辨年岁:“历观乱世,源本错位,多少阴阳倒置、冠履倒易之事。依贫僧所见,太后爱子之心深切,无需太拘泥于偏颇之论,试问神佛之外,孰人又能无失公允呢?”
“他们对峙十年,虽水火不容,可谁也不饶谁,彼此尚能周全。如今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弄臣,哀家的偏颇还有什么用?倒情愿他们还像先前那样斗着。”
她实在不忍心看两兄弟如今这般,以强凌弱,又无能为力插手,才会答应裴珩的提议,提前出宫前到灵福寺住上一段时日。
“娘娘,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各自为营,到头来难免两败俱伤,而今他们许有机缘化解前怨,也未可知。”
袁太后思忖着眉心一低,愣了一下,笑道:“多谢大师提点,可哀家仍——”
霎时,寺外当空劈下一道惊天春雷,震彻山林。
袁太后一慌神,吓得手中佛珠掉落,遍地而走。
她捂着胸口,喃喃念叨“阿弥陀佛”,好不容易稳住心神,再抬头看向面前佛祖时,又不由害怕地“啊”的一声凄叫,彻底瘫软在地。
殿外的侍卫闻声忙冲了进来护驾,可见她的身边并无什么危险,可那樽高数十米的金色大佛,眼珠子中竟诡异地留下了两行血泪!
众人皆惊恐茫然,不敢靠近那佛像前:“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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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近来各地不少寺庙皆出现了‘金佛泣血’之象,前夜灵福寺亦发生了同样的怪异之事,据说太后当时也在场,受了不少惊吓。此事已在民间传开,甚者,还有几地发生了百姓骚乱……地方官府无法坐视不理,又不知如何处置,故而请示朝廷,还请皇上定夺!”
一上早朝,鸿胪寺的官员便急着将此事呈报上。
裴珩这两日坐在龙椅上,总是容易走神,他过了会儿才想起接话:“金佛泣血?朕没听过,可有什么讲究么?居然会引起民乱。”
“回皇上,古书上曾有载:‘世间有大冤不得雪,苍天不可期,故神佛泣血而鸣。’据传千年前商殷亡国,便频现此异象,实为大凶之兆……”
“大凶之兆?”
裴珩听言微怔,不知怎的就联想到了谢瑾那日说的“别条路”,不由暗笑:“装神弄鬼。”
说着,他撑肘倾身,刻意放话质问殿上所有人:“那诸位爱卿觉得,当今世间,还有什么大冤未雪?”
所有人心知肚明,但面面相觑。
韦廉素来正色敢言,他见无人应答,便上前一步,道:“皇上,早年民间就有关于谢云的传闻,说他神勇异常,百战百胜,因其并非普通人身躯,乃是佛祖座下灵童转世。而康太师前两日已提请重审当年谢云叛国一案,却因审刑院大火而无从进展,金佛泣血正是在此之后,恐怕,是天遣!”
殿上低哗:“天谴……”
不等裴珩表态,司徒钊先冷不丁地笑了一声:“本相先前怎么不知,韦尚书居然也迷信这些鬼神之说?”
韦廉鼻尖低嗤,意有所指道:“年轻时是不信的,可年纪大了,倒觉得鬼神有时比人要可信上几分。”
司徒钊不愠反笑:“那依韦尚书所见,朝堂是非应了这‘天谴’不可了?正如皇上所说,要真是有人在背后装神弄鬼,造出金佛泣血的假象欺瞒世人,又当如何啊?”
韦廉一时应答不上来,也只得皱眉。
康怀寿持笏,不紧不慢道:“皇上,我朝自雍元皇帝起便礼重佛教,广修佛寺,礼待僧人,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寻常百姓,佛教徒甚众。而今朝野内外关于‘金佛泣血’的谣言四起,使得人心惶惶。装神弄鬼之人是要查,可如若不能顺势先应了这‘天谴’,彻查谢云案,拖延下去只怕会引发民暴。皇上,眼下平定骚乱、安抚人心才是头等要紧之事——”
几个北党朝臣也在其之后附和,南党随之驳斥了几句。
可他们多是口舌之争,都没切中要害。
裴珩听不进去他们吵什么,也不大想听。
他戴着天子冠冕,装模作样正襟而坐,却又分出了神,结合方才康怀寿所言,倒是逐渐悟明白了神佛异象与谢云翻案之间的联结所在。
可没想到,脑海中竟是以那个人温柔坚韧的声音说出来的:
“金佛泣血是不是人为,并不是关键,几滴血泪便能激起千层浪,引得谣言不止,恰是因为神佛之说给了百姓一个重新为谢云伸张冤情的出口……”
“朝廷连年败仗,屈居于北朔铁骑威慑之下。世人怀念昔日的北雍盛世,亦缅怀谢云,他们会借此机会拧成一股绳,替谢云讨回公道……”
“夫民者,不可欺。”
“善用民意,阿珩,这才是我真正的办法……”
他的姿容、神色,还有唇齿间呼出的香气,都无比真切地浮现出来。
可是……
阿珩?
他会这么叫自己么?
裴珩一番凭空想象,心尖却止不住牵扯出一丝酥痒之意,便听得底下在叫“皇上?”
他这才注意到朝臣们正等着自己作决断,于是咳了两声,慵懒地直起脑袋来:“吵完了?”
司徒钊笑了大半天,脸都有些僵了:“皇上,众口铄金,康太师执意要先给百姓一个说法,平民愤,顺民心,臣也不好阻拦。”
裴珩知道他是骑虎难下,顺着往下敷衍道:“可惜,谢云的卷宗和案宗都烧没了,不然这事也不至于这么麻烦。”
韦廉道:“皇上,臣有一个办法,不知行不行得通?还请皇上和诸位大人斟酌。”
“哦?”
“旧案不得立,那不如以‘金佛泣血’的名头新立一案,为谢云将军重开案卷——”
……
早朝一结束,裴珩就直奔弄月阁。一下轿辇,他的步子不觉越来越快,穿着沉重的帝袍都快跑动起来。
灵昭早早候在小院门前,如守株待兔一般,见了他告知道:“皇上,谢瑾已去了陵阳殿。”
裴珩黑线,这才想起前几日谢瑾也是这个点去给自己换药。今日早朝迟了,他们才没碰上。
灵昭去沏了一壶茶,面无表情地说:“皇上稍坐,奴婢这就去将他喊回来。”
“罢了,他没马车,还是朕回陵阳殿快些。”
弄月阁在建康皇宫的最西南角,十分偏僻,与陵阳殿隔了有近半个时辰的脚程,要是让谢瑾一来一回折腾,起码得一个多时辰。
裴珩有些等不及。
“哦。”
灵昭为周全礼数,睁着大而空洞的白瞳假装在看裴珩,然后把那杯茶奉上:“那皇上,您要喝口水再跑吗?”
裴珩头一回觉得这瞎丫头话虽不多,生来也没什么表情,但实在有点招人烦了。
“别告诉他朕来过。”他只得尴尬地接过那杯茶,一饮而尽,就转身折回陵阳殿。
……
一刻钟不到,裴珩又回到了陵阳殿。
他步如流星,穿了前殿后没走曲廊,一脚踏入了草地,去抄近路。
——碰巧就从远处看见谢瑾正在庭院中与自己的那两头狼青犬玩耍。
裴珩神色一变,步子不由发沉。
只见自己的两只大狗对谢瑾百般亲昵讨好,四脚八叉地仰着肚皮,为了他争宠互相挤兑,嘴边还挂着黏涎子“嘤嘤”乱吠,哪还有一点恶犬凶猛的样子?
狼青犬先发现了裴珩回来,迅速展示出训练有素的一面,翻过身来,昂首挺姿地坐好,冲他直摇尾巴。
谢瑾微怔,便也起身,回头淡淡道:“皇上,刚下朝?”
阴风拂过窄袖,天色骤变。
裴珩语气阴沉“嗯”了一声,越走近,周遭的冷戾之气就越压不住。
待走到谢瑾面前,他压抑了几日的暴戾似是要发作起来,撕下人皮,不由分说就残暴地往那狗身上狠狠踹了一脚:“养不熟的贱东西——!”
这一脚力道实属不轻。
直接将那狼青犬踹出了几米远,摔在地上奄奄一息,许久没爬起来。
另一头狼青犬见了,害怕得“嗷呜”一声,瑟瑟发抖地忙躲到了谢瑾的身后。
“你……”谢瑾心中也是一惊,才想起为何他的反应会如此之大。
记忆中,那是一条再寻常不过的大黄狗,长得和十五岁的裴珩一样瘦巴巴的,却很通人性。
它第一次见到谢瑾,便会亲热地伏在他的脚边,摇着尾巴舔来舔去,煞是可爱。
可那日御花园中,雍宪帝故意支开了裴珩,而后拔出剑,面色冷毅地递到少年谢瑾的手中,不容置喙道:“阿瑾,杀了它。”
谢瑾从来没有违抗过父皇的命令,可那一刻,他却迟疑了:“父皇,记得您赐儿臣这把剑的时候说过,这剑只用来杀敌人。”
“它现在就是你敌人的狗。杀了它。”雍宪帝重复了一遍。
谢瑾不明白:“父皇,可是为什么……我们就非得是敌人?儿臣与太子,就不可以是朋友么?”
“怎么,你想和他做朋友?”雍宪帝挑眉。
谢瑾心思敏捷,知道自己不该这么说,忙道:“儿臣并非此意,只是听说他在宫外没什么朋友,身边只养了这一只狗,它若是死了,太子定要伤心。”
雍宪帝目露轻蔑,又用力掐住了谢瑾的肩膀,沉重道:“大雍需要一个优秀的帝王,而不是一个不学无术鼠目寸光的泼皮混子,更不是会为了一条狗而伤心的废物。可要改变一个人的心志脾性谈何容易,裴珩已不是三岁小孩了,想他短时内有所长进,唯有利用仇恨,让他恨你,逼他生出想要超过你的念头……所以,你得先毁了他所珍视的东西。”
他的眼神失去了昔日作为父亲的包容慈爱,只剩下冷冰冰的警告和压迫:“阿瑾,这十五年来朕和满朝文武本该花在太子身上的心血,尽被你占尽享用了,太子应该恨你,你心中也应当有愧!退一万步说,这一切皆是为了大雍。”
少年谢瑾一阵惊心骇神,好不容易才压制住内心的波涛涌动,说服自己去接受他的安排。
他握紧了剑柄,又望见那大黄狗水汪汪的圆眼睛看着自己,还是下不了手。
“你没得选,阿瑾。忘了朕曾经教过你什么了吗?”雍宪帝冷声催促。
“遇事不决,不可……不可妇人之仁。”
谢瑾紧闭眼,将剑悬在半空中,顿时有了想要弃剑而逃的冲动:“请父皇恕罪!”
“看来你还是不明白。”雍宪帝失望地叹了口气,一把握住了谢瑾的手,逼着他一剑砍了下去——
……
脑海中回闪过一道凛冽灼人的血光,渐渐的,谢瑾的心头涌上了一股不可名状的无助和哀伤,就如同当年一样。
他望向此刻裴珩深不见底的黑眸,低声说:“对不住,我以为你愿意重新养犬,已……”
“朕的脸皮可没皇兄这么厚。”
裴珩贴着他的脸,戾气凶相毕露:“也别惺惺作态,朕犯恶心——”
谢瑾喉结一紧,眼角也渐渐冷了下来,只不过他生来面若观音,不悦之色在他这张脸上向来不占优势,很难叫人察觉。
“皇上不喜,今后我不再接触它们便是了。”
裴珩的气顿时在胸口堵得更加厉害,冷冷剜了他一眼,咬牙道:“少废话,给朕进来。”
谢瑾沉肩,只得先随他进了殿。
宫人照例都退了出去,只留了他们二人。
殿内的气氛无端变得压抑沉重,令人喘不过气。连姚贵都不敢多言,悄悄打量了眼,就弯腰出去紧闭上门。
谢瑾又藏起了所有情绪,自觉例行公事,去取了药膏,准备给裴珩换药。
裴珩恶意刁难,一脚踢翻了地上的香炉,故意找茬不让他靠近,脸上也没好脸色:“伤都好得差不多了,何须要你再献殷勤?”
谢瑾笔直站定没有退,鞋面上就全是烫灰,渗进他的袜中如蚁啃食,隐隐灼痛。
他放下了药皿,依旧面沉如水:“那皇上唤我进殿,还有什么事?”
裴珩去看了眼他的脚,不觉皱眉,声音冷到了极点:“谢云的案子立了。”
这案子几经周折,能立成不易。原本下了朝后,裴珩便按捺不住,想第一时间告知谢瑾。
可方才这一盆冷水泼下来,浇灭了所有兴致,也将他们好不容易缓和了两日的关系又冰冻回了原点。
亦或许,有所缓和也只是他们的错觉。
果然谢瑾听了,也没太多反应:“知道了,多谢。”
两人一时间又无话可说了。
殿内重新陷入了死寂。
既不必换药,谢瑾也没必要再留。
他抬手系好了红氅,向裴珩行礼告退,便要回弄月阁。
裴珩装作没听见,也没拦着。
直到人走远了——
御案上的东西忽被掀得一干二净,刺耳尖锐,破碎了一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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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阿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