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一深,裴珩又犯起头疼病。
这两日军报案误了不少事,御案上的折子已堆了三尺之高,且其中多是些朝臣们互相弹劾,要么揭发谁家的宅邸建造违制,要么检举谁酒后作的诗文含沙射影,诸如此类,无趣得很。
他索性将那些折子丢在一边,懒得再看,命人将狼青犬牵上殿来玩。
“皇上,鲁二小姐已与于将军汇合,出了建康城。”
裴珩听了没什么反应,专心拿生肉喂那两只狼青犬,过了片刻,漫不经心地问:“鲁二与谢瑾今日在宫门外都聊了什么?”
“回皇上,鲁二小姐佩了剑,不让人近身。”
护卫将另一情报和盘托出:“不过,昨夜我们殿前司的兄弟与鲁家亲兵在城中吃酒,打听到鲁二小姐此行返康,还有意劝说谢瑾投身边关,为鲁家军效力。”
裴珩动作一顿,手还没松开,肉就被狼青犬迫不及待叼走了。争食抢夺之间,犬齿还不慎划到了他的手指。
“真不老实。”他冷眉生恶,便起身不打算再喂了。
狼青犬察觉到主子不快,把吃进嘴里的肉全吐了出来,也不再摇尾乞食,狭长的狼目一下子变成了圆滚滚的形状,喉咙里学着小狗崽发出“呜呜”叫声,认错求和。
裴珩没理它们,面上冷意渐渐难压眼尾的妒火,嘲道:“美人计啊,这么好的机会,谢瑾没答应?”
他并非嫉妒鲁瑶出手帮了谢瑾,也不疑心他们两人之间真有什么私情。
而是谢瑾实在轻易得了太多真心——
无关权势,无关地位,连他自甘堕入泥潭,都还有这么多人不惜以身犯险,想要拉他一把。
可凭什么自己替谢瑾吃尽了苦头,艰辛在这肮脏世道活了下来,一步登天成了太子,又成了天子,仍是孤身孑然,那些对他讨好亲近之人只有算计和蒙蔽?
要是没有那十五年的错位,他才是“谢瑾”……
殿前司答不上来,只好说:“按皇上先前的吩咐,今夜已让谢瑾搬入了弄月阁,他应没打算和鲁二小姐去边关……”
裴珩往下自圆其说,迸出一声冷笑,嗤道:“也是,他才跟朕作了那样的保证,要是转头就跟别人跑了,岂不是太失君子风度。他这人最要脸面——”
裴珩将“保证”二字咬得混沌暧昧,又透着丝狠厉,态度不明,令人捉摸不透。
说话间,他难得分神,目光无意停留在了御案上的一件青龙衔珠镇纸。
威仪俨然的青龙,气吞万象,口中含着一颗玲珑剔透的红色东珠。
裴珩情不自禁伸出手指,随意去拨弄了几下那颗圆润的珠子玩。
“皇上,那可还要再派人到鲁家军中探探消息?查查鲁家是否一直与谢瑾暗通款曲?”
“不必了,鲁直这人从来不喜掺和党争,要是知道朕查他,白白伤了朝廷和军队间的和气。”
“是。”
有私心和能力帮扶谢瑾另有他人。
裴珩收回了手,嘴角一勾:“且先看看,明日谢瑾与康怀寿给朕备了什么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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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月阁位处内宫的最西南,不似别的殿宇开阔规整,是依着半座矮山而建造的,曲径通幽,溪石洞月,别有一番景致。
但阁中廊狭而曲回,房间密而小,处处透着阴暗压抑之感。
谢瑾被安排住在角落一间的独院,此地虽小,但胜在幽静,亦与其他弄臣互不干扰。
“灵昭。”谢瑾唤道。
灵昭是昨日姚贵亲自领来的丫鬟,留在弄月阁专门伺候谢瑾的起居。
不知裴珩是不是为了让自己少些戒备,故意安插了一个盲女在身边做眼线。
灵昭十四五岁的年纪,身材娇小,一双杏眼大而无瞳,全是眼白,第一眼看还有丝瘆人。
“殿下有何吩咐。”
她走路时没有脚步声,谢瑾还未适应,抬头有些吓着了。
谢瑾松了口气,递过去一块糕点,柔声说:“吃绿豆糕吗?”
“不吃。”她像个会开口说话的死人,小小年纪就了无生趣。
谢瑾无奈一笑,便自己细细品尝起来,说起来他是被幽禁在弄月阁,但也因此难得有了这浮生半日闲,倒也怡然自得。
灵昭耳廓微动,警觉道:“有人。”
“嗯?”谢瑾也细细聆听了会,但阁中风声树声之类的杂音太多,他几乎听不见有人声。
灵昭似已辨出了脚步声,放下警惕,就去打开了院门,而后守规矩地退让到一边。
见她这番的举动,谢瑾便知来者是谁了,于是也起身到门口去迎。
“见过皇——”
裴珩来势汹汹,见了谢瑾,不由分说便打掉了他手中的绿豆糕,一招将他重重抵在了门旁,恶狠狠道:“这便是你去康府商讨筹备的事宜,真是一手好算计!”
“什么?”
“康怀寿这老不死的,今日在朝上提出为谢云翻案!”
他这口气憋了一上午,碍着百官的面没有发作,此时连朝服都没换下,就来弄月阁找谢瑾兴师问罪。
谢瑾喉咙里还卡着绿豆糕沫,偏头先呛了两声,听到此事,淡淡应了一声,然后极力稳声道:“按照大雍律例,但凡冤案、错案只要由一品官员提请复审,审刑院复核,刑部便得重新立案审办,哪怕是天子也无权阻拦。康太师行的是监察纠举之权,按规章办事,怎么了?”
“怎么了?”
裴珩粗暴的气息强硬灌入他的耳:“你明知谢云案一旦重审,必定惊动朝野,且牵连甚深,难以草率结案!谢云人早死了,你要伸张正义,怎么不在父皇在世的时候提出翻案,非得把这案子落在朕的头上?”
谢瑾睫羽掀起,用温和的态度接住他的狂暴:“皇上可是怕了?”
“朕怕甚么?无非是打老子的脸!当年谢云的罪名是父皇定下的,你料定这案子在他手里注定翻不成,所以想借朕的手——”
裴珩逼近,鼻尖刮蹭上他耳上的鹂鸟,用最恶毒的语气咬牙道:“可是你说,你姓谢,谢云也姓谢,你亲娘又是个姓谢的下等官妓……这桩案子悬置了近二十八年,现在翻案,别以为朕不知你是何居心!”
谢瑾这才明白他的意思:“皇上是以为我有私心,要借翻案来恢复谢家家业声望,重振门楣?”
谢瑾的生母谢四娘,是谢云的遗孤,这是朝中许多人都知道的秘密。
只因谢云是叛国罪将,先帝怕辱没了谢瑾的名声,所以当年便没让他们母子认祖归宗,也不让人公然在外提及谢瑾真正的身世。
裴珩的眼白爬出了可怖的血丝,嗓子却快哑了:“你终归是谢家人,当年那毒妇的诰命封赏,不就是你去跟父皇讨来的么?”
谢瑾昔日不大能理解同情裴珩,但此刻一眼就看到了他盛怒狂躁之下的那层伤疤。
“你恨她?”
裴珩心尖一动,压在他身上的力道不觉轻了下来,可依旧牙尖嘴利:“恨啊,朕这辈子最恨姓谢的——”
他一说出这话,顿时又自惭形秽,后悔不已。
他其实最明白不过,以谢瑾的行事风格,怎么可能为了一家荣辱而掀出这么大的案子。
谢瑾虽沦为弄臣,思虑的还是朝堂大局;自己这个做皇帝的,却还在为年少时的私人仇怨斤斤计较。
要是父皇还在世,听到他们的这番争辩,必定会对自己嗤之以鼻,然后在旁评议一句:高下立判。
可人越是心虚,就越是要百般辩解。
“……你要是经历过朕从前所历之事,你也会想杀了她!”
“我信。”谢瑾笃定地说。
裴珩愣了,“什么?”
“若我是你,不,我本就是从前的你。”
谢瑾疲惫地呼出一口气:“若我那样长大,或许早已麻木不仁,连恨的力气都没了。”
一阵风起,拂乱了谢瑾乌黑昳丽的卷发,霎时,世间万千秾丽之色,不过都成了他温和眼眸中的一丝点缀。
连枯叶都分外青睐,落在他的发梢。
裴珩下意识想抬手去摘叶,好在及时用理智制止了,手心钻了一阵汗出来。
谢瑾没有察觉,自己伸手取下了叶片,又正色道:“谢云是忠烈之将,不应落得这样的身后名,不管是出于私心,还是出于天下公义,这案子都一定要重审。何况我答应了于震洲,他同意出征领兵的条件,就是为他的师兄谢云翻案。”
裴珩回过神,“于震洲竟是为了这个?”
“于震洲这些年放浪形骸,正是因谢云之死对朝廷失望透顶。可想而知,这世间还有多少有志之士因此避世不出,为谢云翻案,是为了不辜负天下人心。”
谢瑾说着抿了抿唇,面色略沉:“不过我确实未考虑到皇上的感受,事已至此,你要是真气不过,只好。”
裴珩眼神一变,牙尖又冒出冷气,问:“只好什么?”
谢瑾努力克制着不安和羞愧,将袖中之拳攥紧了紧,咬唇隐晦地说:“这儿,是弄月阁。”
裴珩黑着脸,气得眼角隐隐抽动了两下,直勾勾盯着谢瑾,生出了歹毒狠心,非要羞辱让他难堪:“朕知道这是弄月阁,不如说直白点,你是什么?”
“……弄臣。”
话音未落,谢瑾的手腕就被裴珩生猛卡住,拖进了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