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芜乐园 第6章 不是补偿

“不用，你吃吧，我不爱吃糖。”陈错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垂着头，局促地搓了搓手。尹殊很轻地抬了抬唇角，把糖放进陈错的衣服口袋里：“我也不爱吃，班里发的，就我一个不要不太好。”

陈错好像被他突然伸过来的手吓了一跳，单薄的身体猛地一颤，条件反射般往后退了两步。尹殊收回手，两只手摊开示意自己没有恶意，琥珀色的眼睛略微垂着看人，那样子好无辜。

陈错的心脏钝钝地跳了下，他又往前走两步，走到原来的位置，口齿不清地问他：“糖……真的不爱吃吗？”

尹殊认真地点头，这次没有再笑。

陈错把手伸进荷包里，摸到那颗被包装得很漂亮的水果糖，用指尖去摩挲玻璃纸的边缘，慢慢把那颗糖攥进手心。

“不回去吗？这里好冷啊，旁边就是风口。”尹殊快速地搓了搓自己的手臂，声音放得很轻，“哥在等人吗？我可能要先回去了，我还有一点作业没写完。”

陈错呆呆地嗯了声，见尹殊转身要走又快步追上去。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尹殊说，又怕尹殊不接受，趁着还有一截路要走，鼓起勇气，有点蹩脚地套着近乎：“你叫什么名字？”

尹殊不知道这个说着要等人的男人为什么又跟了上来，不过他应该有自己的原因，尹殊没有多问。

“我姓尹，单名一个殊字。特殊的殊。哥你呢？”

陈错心里默念了两遍尹殊的名字，有点兴奋地接话：“我姓陈，耳东陈……”剩下半句话像是突然卡进喉咙的鱼刺一样，怎么也挤不出来。那点见不得人的兴奋很快凉透了底，这个悲哀的名字似乎正好意提醒着他，不要再抱有任何愚蠢的希望了。

“小陈哥。”尹殊很有眼力见地开始喊人，声音低低的，听着亲切。他是个很招人喜欢的孩子，从小就是这样，以前和奶奶一起捡垃圾的时候总是被陌生阿姨抱起来塞满口袋的糖，那时候他就学会了甜甜地叫长辈。

陈错很难为情地抬手蹭了蹭脸：“我都快三十了……”

“三十岁？哥你别骗我啊！我还以为就二十出头呢。”尹殊尽量捡着漂亮话说，只是表情有点夸张，但他那张脸做再夸张的表情也照样好看，“要是我三十岁看着也有这么年轻就好了。”

陈错是应付不来这种话的，脑袋埋得更深了，单薄的背看起来驼得很厉害。尹殊也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好像不太合适，但他暂时没明白哪里出了问题，按照他的经验，绝大部分人都会喜欢听这样的话。

尹殊和陈错并肩走着，中间隔了点距离，两串脚印留在雪地里，陈错一直在看尹殊的单鞋，蓝色帆布的，水洗得泛了毛边。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总爱踢一鞋子的泥灰回家，但尹殊的鞋很干净。陈错又看看自己的布鞋，黑色的布鞋其实不显脏，不知道在哪儿蹭了点黄色的漆，看着有点邋遢。

走着走着，尹殊突然伸手把陈错往自己的方向拉了一把，随后马上松开了手。陈错被吓得差点跳起来，尹殊指了指他旁边的电线杆，有点欲哭无泪：

“哥，我年纪小，有时候说话不过脑子，有什么地方冒犯到你了我先赔个不是。你要是觉得我让你不舒服了，尽管和我说，我会改的，别生气了，也别闷着头走路，刚差点撞电线杆。”

“对、对不起……我没看路……”陈错面红耳赤地道歉，但他更想说的不是这个。

“没事儿，我小时候也不看路。”尹殊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今晚月亮很圆，“我刚来依春那会儿还很小，那时候下雪，可稀罕了，短胳膊短腿儿的还爱玩雪，差点把奶奶给跟丢了，急得她到处找人。”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是害怕，就想着和奶奶分头行动呗，反正我也能找到回家的路。但是当我抱着一堆宝贝回去时奶奶抄起木条就夸夸一顿打我，打得可疼。我那时候一边哇哇大哭啊，一边在心里暗暗发誓再也不要理奶奶了，但后来我才知道，奶奶的爱人是在下雪天打猎时被狼吃掉的。”

“她找我找了三条街，我只顾着玩儿了，连她哭着叫我都没听到。”

陈错安静地听着，时不时抬头瞄一眼尹殊的侧脸。虽然尹殊用轻松的语气说出来，但他知道这不是一个轻松的故事，他不会安慰人，只能担忧地望着尹殊，没想到尹殊下一刻就直直地望向他。猝不及防的对视让陈错十分惶恐，他想转过脑袋，却听见尹殊说：“从那以后，我才知道乖孩子都是一边看着路，一边跟紧人的。哥要是丢了的话，我也会跑三条街哭着找你的哦。”

尹殊说话，总让人分不清是在许诺还是在开玩笑，但他这个人却很有一种让人轻信的魔力。他的尾音上扬，好像不会有心情不好的时候，和他待在一起，哪怕只是这么说说话，陈错都觉得很好。特别好。

陈错乖乖应了一声，终于抬头看路了，不过背还是打不直，毕竟是经年累月的习惯。他循着尹殊的目光，看向天上悬挂的银月，第一次发现依春的月亮这么圆，这么亮，把雪地照得又白又冷。两个人一起走时，这段路好像短了很多，不多时就到了筒子楼下，尹殊惊讶他们居然住在同一栋楼里，陈错也很意外，问他住在几楼。

尹殊抬起手，指向东南方挨着楼道的一间小屋。陈错的笑容霎时僵住了，他也伸手指了指那间死过人的屋子，向尹殊求证，尹殊笑着点了点头。

“房东租给你的时候，有没有跟你说……”

“我知道。不然也不能这么便宜。”尹殊不在意地笑笑，“没事的，不用担心我。那我就先上楼了？哥你也早点休息。”

“等等！”陈错压着声音叫他，把他拉到一边，“我昨天不是害你把滑板弄折了吗？今天我发现厂里有不要的自行车，就给你带了一架回来。不是新的，你别嫌弃……”

陈错一边说，一边蹲下去打开电瓶车和自行车的锁，尹殊愣了一下，连忙制止他：“没事没事，我不用这个。我也说了昨天是我的错，不用你补偿我什么——”

“不是补偿。”陈错和他一起蹲在这个狭小的、阴暗潮湿的角落，这里已经堆满了车，外面的人不会走进来。

“不是补偿。”他很小声地重复一遍，白雾都呼不出一团，“厂里没人要，我想着你上学那么远，就给你捎回来了。没花钱。”

尹殊这时候才注意到他的鼻尖有一颗痣，黑眼圈很重，微微有点凹陷的脸颊灰扑扑的。他应该是自己剪的头发，发尾都不怎么整齐，看着甚至有点滑稽，可尹殊没有笑。他被陈错近乎哀求地注视着，那样的目光让尹殊觉得好难过。

“为什么要送给我呢？”他轻声问。

其实陈错根本答不上来，但他一路上已经尽量为自己找好理由，他知道尹殊一定会这样问的。

“我希望你能考上好大学。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依春一中的孩子，我觉得我们有缘，我觉得……你会需要。”

依春一中的光环确实为尹殊带来了不少便利，但他没想凭这个从陈错这里得到什么好处，“我不需要，哥，真的谢谢你，我的滑板已经拿去修了，过两天就能拿到。”

“让哥费心了。”尹殊看着眼前难掩失落的男人，忍不住伸手把他耳边的碎发挽到耳后，手指碰到冰凉又坚硬的东西，那不是耳朵的触感，而是耳朵上溃烂后又重新弥合的痂。陈错似乎想躲，但他背后是墙，最后只能僵硬地愣在原地。

尹殊现在觉得好混乱，他从来没有这么混乱过，他现在也不知道该不该接受这份突如其来的礼物了。他虽然总是在外面捡些别人不要的东西回来，但他并不爱占别人便宜，更不会平白无故收别人什么东西，他的每一分学费都是自己挣来的，学校里没人知道他是孤儿。

可是拒绝陈错，实在是一件很难的事。

他看起来真的很渴望被需要。

“你不要的话……只能带回厂里报废了，现在没人骑自行车的……”陈错很少这样坚持，他的勇气就只有那么一点，用完就没有了，“我不要你的钱，以后也不会因为这个要挟你什么……”

“我什么时候说哥会用这个要挟我了？”尹殊笑着叹气，混乱归混乱，该让步的时候还是得让步，“报废多可惜啊，借我骑两天怎么样？不会白占哥便宜的，我每个月都考第一，以后老师奖励的糖都给哥留着，怎么样？”

陈错黯淡的眼眸突然亮了起来：“真的吗？你多骑几天，不着急还的。”

尹殊无奈地笑，把陈错从雪地里拉起来，拍拍他身上的雪：“嗯，谢谢哥。”

“我买了个锁，钥匙给你。明早你就晚点起来，六点起床都赶得及，高中辛苦，多睡会儿。”陈错从电瓶车里拿出锁链和钥匙，又蹲下去给自行车单独系上，把钥匙放在外套口袋里，掏出那枚青柠味的水果糖就要脱下来还给尹殊。

“这外套哥就穿着吧，我还有其它衣服。而且今天我去后勤处问了，还有多余的可以买。”尹殊按住他的手，不让他脱，陈错倒吸一口冷气，尹殊翻开他的手一看，手心手背都是脓疮。

陈错猛地缩回手，侧过身不看尹殊的脸，莫名地有点心慌：“没事儿，快好了。”

尹殊沉默了一会儿，最后也只是叹了声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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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不是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