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吗?”陈错看着桌上的存折,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失落。
“嗯!所以不用换。”尹殊风卷云残地把饭菜吃了大半,完全不像是吃过晚饭的样子。陈错一口都没吃,一直支着脑袋看尹殊,等尹殊收拾碗筷准备去洗碗的时候,陈错又开口叫了一声:“乐园。”
这次他的声音不再含混,两个字咬得清清楚楚,尹殊的动作很明显地顿了一下,他垂眸看着陈错,暖黄的灯光映在陈错的脸上,尹殊这才发现他的下巴稍微有点错位,但他记忆里陈错的脸是很对称的,连鼻尖的痣都在正中央的位置。
尹殊皱起眉,放下碗,伸手很轻柔地抬了抬陈错的下巴。一直很乖很配合的陈错这时突然偏了偏头,尹殊蹲下去,陈错就把头埋得更低。
“哥是在我面前偏袒谁吗?”尹殊慢慢有点笑不出来,干脆就不再笑了。陈错莫名瑟缩了一下,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就坐在尹殊平时坐的位置上默默地发呆,尹殊觉得本来就疼的脑袋好像要炸了。
“那你为什么要来找我呢,哥。”尹殊很少质问谁,也很少这样对人冷脸,一次是对他那抛弃了他又想认回他的渣爹,另外就是对陈错,“你那么爱他,为什么又要来找我呢?哥,我真的不懂,你是想让我当第三者吗?”
尹殊瞥见书桌上的钞票和存折,茫然地闭了闭眼:“我在你眼里究竟算什么?”
陈错呆呆地望着虚空,好像根本没听到尹殊在说什么。赵昀城离开的那天晚上,赵卓山把他蒙在被子里差点掐死,隔着棉絮,他的脖子上没有留下指痕,但他的下巴被打歪了,拳头从下往上掼,他被打得满口是血,万幸的是牙没掉。
陈错被这段被他刻意遗忘的记忆魇住了,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发呆。等他回过神来尹殊已经把碗洗了,坐在箱子上戴着耳机写作业,不知道是不是陈错的错觉,他觉得尹殊的眼眶好像有些红。
“乐园。”陈错很小声地唤他。
“别这么叫我。”尹殊的耳机里已经放完了一套听力。
如果陈错是清醒的,那么他一定不会再叫了。不,如果陈错是清醒的,他从一开始就不会这么叫他。
但陈错现在不太清醒。
他只觉得眼前的尹殊很美,和被打歪下巴满身伤痕的他不一样,尹殊在发光。
于是他又叫了一声:“乐园。”
尹殊啪地一声把笔搁下了,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一手固定住他的脑袋,一手用了点力气强迫他仰起头来,尹殊本来很生气,连动作都沾了些他原本没有的粗暴,可是一看到他隐在下巴后面的伤,那点怒火和烦躁又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消散了。
他比陈错高一些,这地方又伤得隐蔽,陈错稍微一低头他就看不见,很显然,陈错也知道这一点。
“疼也忍着。”
尹殊家里居然有了小药箱,里面有碘伏和散瘀的药膏,他弯着腰用棉签很轻柔地给陈错擦药,这么近的距离,陈错甚至能看见他脸上的绒毛。
“乐园。”他再次开口,以为这次依然不会有回应。
“在哥回答我之前,我是不会允许你叫我小名的。”
“小名。”陈错喃喃地重复着。
尹殊安静了一会儿,突然笑了出来。他觉得自己真幼稚,居然跟一个醉鬼讨论起他的定位问题。难道陈错说让他当第三者,他就会不顾道德良知去当他的外遇吗?开什么玩笑。
“……”
尹殊看着陈错近在咫尺的眼睛,脸上的神情古怪地错乱了一瞬,但只是一瞬。
“乐园,你生我气了么?”陈错说话时嘴巴里冒出淡淡的酒味,眼神里仿佛有种不属于他的坦诚,他盯着尹殊,像只盯着诱饵的猫。
“我不会和醉鬼生气。”尹殊心平气和,“你不回去吗?”
“他会打我。”这是事实。
但尹殊显然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他默了默,才问:“他每天都打你么?”
陈错闻言皱起眉,好像尹殊问他的问题让他很难回答,尹殊看他这样,不打算追问了,但陈错好像生怕他会把他赶出去一样,慌慌张张地回应他:“有时候是,有时候不是。”
“我知道了。”尹殊摸摸他的头发,像是一道不动声色的夸奖。这个二十七岁的男人眼角居然已经有皱纹了,他的额角全是细细密密的疤痕,头发也像一把枯草,“谢谢哥告诉我这些。”
“就在我这儿睡吧,很晚了。”他抱了抱这个干瘦的男人,在他眉心很轻地碰了一下,“做个好梦。”
他的怀抱很温暖,充斥着青柠的酸甜,但只是一瞬间,他就松开了手。陈错追上去紧紧地抱住他,像抱住一颗被风吹走的果实,像抱住自己的心脏,他觉得浑身都痛,可是他不想失去,这是他唯一可能拥有的东西。
“原来是要我抱着睡啊。”尹殊轻拍他的背,把他哄到床上,“我先去洗漱,哥先闭上眼睛,我等会儿就来。”
陈错乖乖地闭上眼睛,躺在尹殊的床上,盖着温暖厚重的棉被,浓郁的青柠香将他温柔地缠绕起来,悄无声息地治愈着他浑身的伤痛,半梦半醒间,陈错似乎听见一声微弱的咔哒声,像是打火机砂轮转动的声音。
——
第二天,陈错醒的时候尹殊已经出门了。那个温柔的人很贴心地在桌上留了一张纸条,告诉陈错不用担心,会有办法的,还有,砧板上的包子记得吃掉。
陈错像是被雷劈了一样,在尹殊的房间待了很久,他完全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尹殊亲吻了他的额头,还知道了他的那些糟糕透顶的破事。
陈错觉得自己疯了,尹殊也疯了,不该是这样的,完全错了!他怎么能这么害尹殊?他一个人要怎么样都没关系,但是尹殊不行。
只有尹殊不行。
陈错痛恨自己喝酒误事,如果此时有办法让他回到昨天晚上他宁愿付出任何代价,哪怕是让他去死。
不能害了尹殊。不能害了尹殊。陈错在屋子里像只无头苍蝇一样乱转,他很焦虑,很焦虑就会犯病,他跑到厨房,两只手抖得几乎拿不住菜刀,混乱中打碎了几只碗,陶瓷破碎的声音似乎唤回了他仅有的一点理智,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那盘包子上,他记得尹殊以前吃的是菜包子,但今天的包子沁出油亮,散发着肉香。
陈错怔了好久,也不知道想了什么,终于放下菜刀,哆哆嗦嗦地从盘子里拿出一个包子,包子皮已经冷了,馅却尚有余温,吃进嘴里居然有点湿咸。
又过了很久,陈错才反应过来,那是他的眼泪。
这天陈错没有去厂里,而是去了依春一中。他被门卫拦在外面,他不知道尹殊的班级,只知道他读高三,门卫数落他,说不知道他这家长怎么当的,连自己的孩子都不关心。
透过门卫室玻璃窗的倒影,陈错第一次认真看自己的脸。十年前他也在这里读书,但现在他却好像真的老了,老得足以当尹殊的父亲,不止是皮相的苍老,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衰败,他提着手里的饭盒,愣愣地往后退,几乎是落荒而逃般离开这里。
他回到了车辆报废厂,满是机械零件和汽油沙砾的工厂车间才是他应该在的地方,李海朝他挥了挥手,问他一上午干嘛去了,陈错却说:“我会把该干的活干完的。”
“他怎么了?我又没说他。”李海纳闷道,“昨晚还好好的。”
陈错一上午没干活,接下来的半天一句话都没说,一口水也没喝,手里的活一刻也没停下来过,他好像又回到了从前那不知疲倦的状态,甚至更糟糕,像是长久超负荷运转的机械即将进入自毁程序。
但傍晚的时候,报废厂来了一个学生。
一个原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依春一中的高中生。
出于alpha的本能,王礼军第一时间注意到他,并且在很短的时间内认出来他就是昨天下午那个穿玩偶服的学生,他穿校服的时候看起来更高,明明还没成年,估摸着就已经有一米八几了。
王礼军走过去,问他找谁。
“我找陈错,能麻烦您叫他一声吗?我问了那边的哥哥们,他们说我哥在这个车间。”
“你哥?”王礼军平视着这个学生。
“啊,我看见他了。”尹殊用惊讶的语气说,指了指车间里,笑着说,“我可以进去吗?”
“我去叫他吧。”
“谢谢大哥。”
王礼军神色复杂地看了尹殊一眼,尹殊并不在意,他一直看着那个车盘底下干活的人,那人的长发就那么散在满是脏污的地上,也不知道扎一下。
很快,陈错就从车盘底下爬了出来,他一脸茫然地看着门口背着书包的人,看清尹殊的脸后,他的表情似乎扭曲了一下,很快,几乎是一眨眼就恢复正常,但尹殊就是看见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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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做个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