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芜乐园 第11章 温柔假面

“那就早点睡吧。”

陈错执意要走，一阵沉默过后，尹殊也没心情吃饼了。他终于反应过来陈错在不动声色地拒绝他，搁下还剩一半的饼，去洗手间洗了手，又拿了块白色的帕子打湿，走出来牵起陈错的手轻轻地擦。

陈错手上长满了冻疮，手指肿得吓人，热乎乎的帕子弄得皮肉泛红发痒。尹殊不笑的时候连琥珀色的眼睛都显得冰冷，动作温柔却极有分寸：“哥要是觉得回去比较好的话，就早点回去吧，我也不好留你，你说是不是？”

陈错喉咙发苦，咕哝着应了一声：“嗯。”

尹殊实在是拿他没办法，只能把他送出去，因为他也需要一点时间来整理自己的心。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陈错是有家庭的男人，他不能犯这种错误。

“饼你带回去吧，钱也是。我自作主张把你带去诊所，不好意思了。”

陈错终于忍不住抬头看他，黑漆漆的眼睛睁得又红又圆：“什么意思？”

“哥不是要和我划清界限吗？”尹殊藏得很好的脾气不合时宜地冒了上来，“我听哥的就是了。自行车我也不要了，你把衣服还给我吧。”

“不行！”陈错猛然后退两步，抓紧自己的衣襟，侧过身一脸戒备地望着他，可目光触及尹殊时，又不受控制地变得慌乱。

“为什么一切都是哥说了算呢？”他往后退，尹殊就往前走，陈错继续退，尹殊就再往前走，直到陈错的背靠住墙壁，灯光下尹殊的阴影将他全部笼罩住时，尹殊的脚步才堪堪停止。

“你到底是我的谁啊？我为什么一定要听你的话？”

陈错的心好像被一双粗糙的、残忍的大手攫住了，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尹殊，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尹殊的问题，他觉得自己无耻透了，在尹殊这么混乱，这么生气的时候，在这么窒息，这么痛苦的时候，他却只想尹殊再靠近一点，他还想多闻一点他身上的青柠香。

“你走吧。”尹殊看着他沉默的发旋，失望极了。

陈错装作没听过他想要回衣服的话，像个被赦免的犯人一样灰溜溜地夹着尾巴跑了。他没有拿走认认真真烙给尹殊吃的饼，也没有拿走那卷皱巴巴的钱，他在心里祈祷尹殊别生太久的气，为他这种人，不值得。

然而就是为了他这种人，尹殊今晚久违地失了眠。他觉得自己好像出了故障，平时的警戒心和聪明劲儿一到陈错跟前就都不管用了，他是生陈错的气，气他不爱惜自己，气他总想着回家，可那和他到底有什么关系呢？他为什么要这么生气？还傻里傻气地跟陈错吵架？

吵赢了又怎么样呢？他期待从陈错那里得到什么答案呢？他才十七岁，就算陈错真的对他有什么想法，他又能对陈错许下什么样的未来呢？

尹殊不是不相信自己，他只是太了解命运。

无常的命运。很多东西并不是想要就能得到。

凌晨，陈错又听见了那悠扬的口琴声。和上次不一样的旋律，断断续续的，听起来有些哀伤。

听着那口琴声，抱着那件绒绒的外套，陈错很快进入了梦乡。梦里没有尹殊，也没有赵卓山，只有一片荒芜的、龟裂的土地，他一个人走在无垠的大道上，大雾弥漫的夜里，他看不见一颗星星。

他独自走了很久、很远的路，终于来到一片种满青柠的果园，果园的入口有一条沉睡的巨蟒。他闻到青柠的香气，口渴的旅人遍齿生津，他继续往前走，可这片果园太大了！他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能看见从篱笆高处横陈出来的枝条，当他实在抵抗不住诱惑想要伸手摘下一颗成熟的青柠时，那冰凉的巨蟒突然出现在篱笆外面，对着他睁开了琥珀色的、宝石一样的竖瞳——

陈错猛地从床上一弹而起，梦里的一切在醒来的瞬间烟消云散，他甚至不记得自己做了个梦。

天色还早，陈错洗了把脸，刷了牙，在锅里蒸了点饭，穿上牛仔工服准备上班。路过隔壁时他忍不住看了眼窗户里面，这次尹殊的窗户从里面反锁了，窗帘也拉得死紧，陈错心里黯然。

这都是他自找的。但他不后悔。

起初靠近尹殊，是情不自禁，现在反应过来，就该及时止损。

他怎么样无所谓，尹殊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他不能毁了他，否则他不如去死。

陈错下楼，发现自行车还好好锁着。现在五点过，尹殊应该还没有起床。

然而等他晚上回来的时候，自行车还是锁着的。今天下班晚，到筒子楼已经十一点过了，尹殊完全有可能已经从学校回来了，可陈错有种直觉，尹殊是真的不要这架自行车了。

路过尹殊家，房门和窗户依然是紧闭的，只有台灯暖黄的光线从劣质的窗帘布里透出来。

尹殊家里没大人生活的痕迹，来到筒子楼这么多天，陈错也没见过他的父母。西区最不缺的就是孤儿，但像尹殊这样好好长大的孩子却没几个，他以后会有远大的前程，离开西区，事业有成，娶一个和他一样聪明，一样爱笑的omega，共同养育一对可爱的儿女。他的人生就该是这样光明灿烂，才对得起他这么努力地生长。

陈错照常上着班，中午依然吃着榨菜配白米饭，晚上回来看一眼那架逐渐蒙上灰尘的自行车。王礼军出院那天下了雪，赵卓山在家里炖了点白萝卜汤，这次他好像真的决定要好好对待陈错，陈错回家时，屋里的灯泡换了新的，平日里一直折叠在一旁没用的木桌被摆在屋子中央，上面搁着热腾腾的饭菜。

陈错恍惚了一下，赵卓山就殷勤地从厨房出来，手里还端着一盘刚刚炒好的青椒：“老婆，回来了？洗手吃饭吧。”

他把台式电脑卖了，拿钱去给陈错买了两件厚实的棉袄，帽子上一大圈纯白的绒毛，看着就很暖和。他把陈错的外套脱下扔到地上，把新衣服往他身上一拢，陈错瘦削的脸颊被衬得只有巴掌大，冻得乌紫的脸格外惹人心疼。

“谢谢。”陈错客客气气地和他说话，把新衣服脱了，蹲下去捡他那件起了球的旧外套。

“旧的就扔了呗，以后每年过年我都给你买新的。”

“不用了。还能穿。”

那件外套陈错每天都穿，早就没有青柠的味道了，但他还是很喜欢。在他连一件像样的冬天的衣服都没有的时候，他是靠着这件衣服才没被冻死。

“老婆，是不是还生气呢？”赵卓山解下围裙，凑过去想要抱他，陈错却后退两步，一副不愿意和他接触的样子。

“我是不是还没跟你道过歉？”赵卓山抓住他的肩，用力地晃了晃，“老婆，小错，宝贝儿，看在我这么爱你的份儿上，你就忘了那天的事儿吧，我再也不打你了。”

陈错不想和他多说什么。他们之间其实经常有这样的时候，赵卓山会间歇性地扮演温柔丈夫的角色，包括并不限于把陈错打得不省人事的时候，出轨被陈错发现的时候，把陈错辛辛苦苦攒下来的钱全部败光的时候……

他知道陈错最渴望的就是被人温柔以待，可是那对他来说很难做到。他是个alpha，还是个在婚姻里得不到omega安抚的alpha，控制不住自己是很正常的事。

“我早就习惯了。”陈错觉得疲惫，他一刻不停地干一天的活儿都不觉得累，和赵卓山在一起呆一会儿就觉得窒息，他说这话并不是挑衅，只是想快点把赵卓山应付过去，“你没必要做这些。”

他吃不下太多东西，否则会吐，赵卓山给他盛了点萝卜汤，泡着白米饭吃，他也只吃了小半碗。

“你就不能多吃点吗？我做这么多你就吃一口？给谁甩脸子呢？”

“明天热热再吃吧。”陈错拿毛巾去洗澡。

“陈错，你是不是非得这样？”

“我怎样了？”

“老子还坐在这儿呢！你他妈一天到晚摆个死人脸给谁看？！”

陈错靠在门框边上，黑漆漆的眼睛空洞地、不带一丝温度地望着他，良久，才机械地、呆呆木木地转过头去看浴室斑驳模糊的镜子。他觉得赵卓山没说错，眼前这个人好像已经死了很久，尸体都僵硬了。

他把门关上，脑袋里没有再想任何事情，像一具真正的尸体那样，单薄的胸口起伏微弱，连呼吸声都快听不见了。

日子依然这样过下去，十年都没怎么变化的东西，自然也不会在一两天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赵卓山的温柔面具并不能维持多久，一段时间过后，王礼军发现他的脸上又带着青青紫紫的伤。

又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农历新年在阵阵鞭炮声中如期而至。即便在这样贫穷困顿、暗无天日的犄角旮旯里，也依然有数不清的灯火对来年满怀希望。陈错没在厂里吃年夜饭，只身去了墓园，回来时天地已经白茫茫的一片。

他没骑车，迎面而来的人也走在雪地里，仍然穿着那双水蓝色的帆布鞋，戴着只有一边能听见声音的有线耳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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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温柔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