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庆贺打进八强,谭少爷做东,请他们到一家法料私厨餐厅吃饭。
这里的主厨有多年法国米其林餐厅资历,和高级酒店餐厅背景,为每道菜量身定制灯光音效,乐曲香氛,奢侈高端,备受纨绔子弟们追捧,位置一票难求。
经过这些天的录制,众人相处得不错,本就有说有笑,酒过三巡,彼此都没了疏离的客气。
鸣人喝红酒的姿势很豪爽,一口大半杯,砸吧砸吧,嫌弃没白的带劲儿:“要我说,谭笑,你这手决奏带的真绝了,简直一点毛病没有,妥妥职业水平。”
“他不就是职业吗?”陈晓琳捏着杯身,优雅地举起红酒杯晃了晃,慢慢地品。
“不打首发,可惜了啊,”鸣人自己也有一个职业梦,惺惺相惜地感慨,实在觉得不平,就痛心疾首骂了句,“都怪那该死的腰伤!”
谭笑也喝了酒,闻言一压眼皮:“不是腰伤。”
酒意正盛,话至兴起,大家脸上笑意渐深,唯有他,越醉笑意越浅,到最后唯有嘴角仍维持着天生上扬的弧度,眼眸情绪却已淡出了冷光。
他说:“我状态下滑,不是因为腰伤。”
原本热闹的氛围因这句话,无端安静下来。
大家的视线都投向他。
李华有所感应般,几乎要猜到他接下来会说什么,心脏通了电似的,骤然激灵一下,整个人都清醒了。
谭笑三指轻握杯脚,尾指扶着杯的低台,抬起倾斜十五度轻晃,随即杯口与鼻尖平直,抵在唇前啜饮。
他和缓标准的姿势极有涵养,显得优雅贵气,俨然在家中刻意培养过礼仪:“是抑郁。”
“哈?你抑郁?哈哈哈哈哈!”鸣人已经喝高了,半趴在桌面,笑得颠三倒四七扭八歪,“救命,这笑话话忒好笑了,哈哈哈哈。”
“我知道我知道,”陈晓琳以为他在玩梗,当红小花的戏瘾一下上来了,就是演技还略有些浮夸,“生而为人,我很抱歉!错的不是我,是这个世界!”
“对对对!还有那个,”偶像练习生立马有了共鸣,兴奋道,“心碎心碎心碎,我有……玉玉症,心碎心碎,我枕头底下……全是武器,心碎心碎心碎,我没事就拿大炮轰自己……”
谭笑有些自嘲地笑了声,落错光影描绘眼眸,情绪并不分明。
对多数人而言,这是一个物欲横流,两极分化,到处是消费陷阱,网络与现实严重撕裂的时代。
互联网的信息茧房无形之中放大了人们的焦虑,复杂的高压环境下,抑郁症逐渐成为世界第四大疾病。
可人们对此的了解并未增加。
在明星网红们将其当成流量密码博眼球后,越来越多人声称自己抑郁,也越来越多人玩抑郁的梗。
人们的接纳度看似提高,其实却离抑郁更远了。
当反讽成为主流,抑郁本身就有了罪。
谭笑对他们的反应并不意外。
之所以这样说,只不过是一时酒劲上头,鬼迷心窍似的,想看一看,李华的态度。
不知为什么,他直觉李华跟别人不一样。
李华的反应果真也同别人不一样,不仅脸上全无笑意,眼眶也醉得泛红,对谭笑的心疼不加掩饰,目光温柔得几乎发着烫。
谭笑被他那眼神蛰了一下,心里狠狠地一跳,没忍住暗骂了自己一顿:“没事说这些干什么,徒惹小花难过。”
“糟糕,开玩笑被发现啦。”谭笑朝李华吐吐舌头,赶忙摆手笑着打圆场。
“罚一杯罚一杯,你这么爱笑,怎么会抑郁呢,”鸣人给他倒酒,“谭少爷,要是你都能抑郁,那我们凡银不用活了。”
“说得也是,”他轻仰首,晃着手里的酒杯,笑说,“毕竟我这么英俊潇洒,风流多金,简直就是九千万少女的……”牛没吹完,就被手机铃声打断。
谭笑视线扫到屏幕,优哉游哉的闲适灵动迅速僵硬,面无表情到近乎漠然,态度却很恭敬:“爸爸。”
说罢他给众人打了个“随便吃”的手势,推门而出。
“你外公让你回集团打下手,你为什么拒绝?”谭父的声音听起来很严厉,“你难道不知道,未来他有意让你当董事,接手集团的事务?”
“您知道,我的志向不在这里,”谭笑咬咬下唇,“我只是担心,辜负外公一片好意。”
“简直胡闹!志向不在这里,那是在哪里?!在你的那个游戏里么?”谭父俨然被气得不行,“谭笑,你马上要到十八岁,要成人了!你二哥在你这个年纪,已经保送公大!你怎么还是这么幼稚,完全不知进取?!”
谭笑:“这是我的选择。”
谭父斥责:“选择?什么选择?当一个沉迷游戏的废物,难道就是你的选择?”
“是啊。”谭笑敛眸。
“我和你母亲都是行业翘楚,怎么会生出你这种扶不上墙的烂泥?!这些年放你去打游戏自甘堕落,是我最后悔的决策!”屏幕的另一边,谭父已经瞪圆了眼睛,“你知不知道你的出身对多少人而言,已经是望尘莫及的存在。他们打破脑袋也得不到的机会,你生来就有,却还不知道珍惜!”
谭笑无动于衷地听着,冷冷地想:“当一个私生子,原来是这么光荣的事情呢?”
话不投机半句多,谭父最终也没给他商量的余地:“谭家没有废物,你只有两条路选,跟你外公从商,或我给你铺路从政。”
“如果我都不想要呢?”谭笑问。
谭父:“那就从谭家滚出去!我看你离开谭家能活出什么样子!”
谭笑缓缓叹一口气,态度仍乖巧温驯:“我明白了。”
餐厅依山傍水而建,有一小片私人海域,傍晚能看到太阳裹挟金光坠落山峦,在大海与云层中染出大片橘红。
一经对比,难免显得夜里寥落不可方物。
刚才谭笑还不觉得,此刻走到这里,腥咸的海浪拍打礁石,万里悲风迎面,扑得他避无可避,巨大的痛苦与恨意油然而生。
寒凉的浪潮一**卷过脚踝,脊骨被腰伤磋磨,僵冷一片。
谭笑摊开手掌,屈指成爪,伸到后背,不留情面地将结成硬痂的伤处扣开。
一瞬间疼痛几乎是剧烈得,甚至让谭笑的身体为之颤动了几下。
仿佛有意要与这股悲哀对抗似的,谭笑喘息着,用了很大的力,直到腰后伤口彻底破裂,粘稠的液体沾湿指尖,散出一股浓厚的血腥味。
直到脊柱的腰伤疼痛彻骨,甚至无法站立,他才稍觉快意。
癫狂的冷漠爬至眼梢,谭笑冷汗涔涔,扯着嘴角,笑得有些诡异,手掌沿上几寸,正打算再来一遍。
远远的,隔着堤坝,却传来李华的呼唤声:“谭笑——!”
谭笑脸上的癫狂如潮水般,褪得一干二净,扭头,唯余单纯无辜的错愕:“……小花?”
李华敏捷地翻过堤坝,朝谭笑一路小跑,带来一阵吹云逐雾,明朗的海风:“是我。”
四周无光,黑黢黢的。
此刻海上生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