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庆三十五年,逃离京都十五年的皇帝带着他的幼女回京了。
宣平公主沈星澜这一路已经颠簸了半月有余,自出生起,她就被父皇养在行宫,十五年来从未踏离半步,第一次动身,就是长途远行。
“公主一定累了吧。要不要在前面歇一歇脚再走?”
车與右侧的幔帘被掀开,一张圆乎乎的雪白脸蛋凑过来,关切地看向车里半阖着眼昏昏欲睡的沈星澜,边说边递进来一只水囊。
沈星澜睡眼惺忪地“嗯”了一声,轻轻扭动身子,无精打采地接过了水囊,喝了一口清水。
“父皇怎么说?”她懒懒地问道。
“皇上主要是怕您身体受不了,若是觉得不适,就让咱们停下来休整一阵再走。”
车外答话的女孩是沈星澜的贴身侍女,名唤秀珠,她比沈星澜小两岁,人都还没长齐全,却口齿伶俐得很,脑子转得也快,平常一张口就像蹦弹珠一般突突突地说个不停。
沈星澜属实是累了,身上懒懒的,连撩帘看风景的心思都没有,只问:“是快到京都了吧?”
秀珠点头:“听陈将军说,太阳下山前就能到。”
沈星澜道:“那就别停了吧,大臣们这会儿估计已经在城门口迎接了,别让他们等着。”
毕竟皇帝回京,可算是大事。况且……元欢还在等着呢。
秀珠嘟起嘴气鼓鼓地接着抱怨:“他们元家也太不是东西了!仗着之前打过几次胜仗,就敢这么逼迫皇上,硬是要皇上和您起驾回宫。一路上风餐露宿,吃不好睡不好的,要是公主您身子有个什么不好,这个罪过他们怎么担得起?”
说着说着,豆大的泪珠就像断了线的珠帘从小脸上落下来,她赶忙拿起帕子用力揉了揉眼睛,把眼角揉得通红。
沈星澜幽幽叹了一声,从兔毛毯子里伸出手,细长的手指捻过秀珠的眼角,将她残留的一滴的泪珠抹去。
沈氏统治的大周王朝,终躲不过盛极而衰的命运,先皇在时,蛮族南下入侵,皇帝南逃国土南移,才堪堪保住欲坠王朝,到了元庆帝这一代,北方朔国虎视眈眈,南周眼看朝不保夕。
眼看巍巍王朝旦夕之间便要倾覆,多少双眼睛,都在等着看沈氏从云端一朝跌落的好戏,多少双手摩拳擦掌,都在等着朝政混乱之际捡漏上位,君临天下。
谁料元欢披挂上阵,率二十万精兵,平定各地叛乱,立下赫赫战功,也保下摇摇欲坠的沈氏王朝。
皇帝大喜,封元欢为定安公,拜为丞相。正以为皇位稳坐之时,却发现当年俯首称臣的元欢成了新的威胁,号令天下兵力,掌握朝局生死,转眼间,当年的屠龙者也成了恶龙,挟天子以令天下,一代权臣就此诞生。
沈氏,成了元家的掌中傀儡。
皇嗣一个接一个夭折,都活不过成年。皇帝的心,也随着后嗣凋零日渐冷却。
连带冷却的,还有他作为一个男人的需求。
然而三十二岁那年,一次临时起意的临幸让他得女。
沈星澜作为皇帝唯一存活下来的皇儿,自打出生起就被带出皇宫养在淮南行宫。
好不容易养到十岁,却因为一场意外落下病根。
亲信奴仆日夜照顾,随行御医数不胜数,还是没办法改善她病弱的身体。
这样孱弱的身子,是注定不能长途跋涉的。
只是,到她及笄之年,远在京都的元欢还是强迫皇帝带她回京。
其中原因,自然是看上了她未来要做女帝的前途。
女帝,可谓是前无古人,眼下皇帝无其他子嗣,旁支沈氏也不好控制,还不如让这病弱的女娃当个新傀儡。
元欢的心思,别说是皇家中人,就连民间小娃,都能猜个大概。
沈星澜自然也深知这点,京都龙潭虎穴,去了,就等于朝阴曹地府迈个身子。
但父皇收到元欢奏请那日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一向软弱的父皇趴在榻上痛哭流涕,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她不忍心,在父皇榻前跪下,表明自己愿意去京都,不让他为难。
为了父皇,也为了自己,她必须要拖着病体走这一遭。
大不了去了京都,做不了女帝也保不住公主之位,改朝换代,她也甘作刀下亡魂。
“别哭了。”沈星澜朝秀珠温和地笑笑道:“我都没说什么,你倒先哭起来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我这个主子脾气大,欺负你。”
秀珠嘟着小嘴,仍旧气鼓鼓地:“哼!要是到了京都,元老贼敢欺负公主,奴婢第一个冲上去扇他耳刮子!”
沈星澜噗嗤一笑,葱段样的细长食指轻轻滑过秀珠的脸颊,在她脸蛋上滑起一道凹痕。
“好!要是他敢欺负我,你就扇他!我准了!”
秀珠听公主这么说,也收了不高兴嘻嘻笑起来。
只是笑着笑着,她的笑容就僵在脸上。
“您怎么了!”
秀珠慌忙踮起脚朝车與里探进身子,伸手去够车里突然剧烈咳起来的沈星澜。她又急又怕,身子不停往窗里探,一个滑溜,整个人就钻进了车里。
车里一只素手轻柔地拍到她肉肉的脸蛋上,将她扭曲的小脸拍清醒了,秀珠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睁圆了。
“又这么毛毛躁躁的,我就咳个几声而已,至于这样吗?”
秀珠眼见公主脸色好转,放下一颗心,又嘻嘻笑道:“知道啦,奴婢再去给您拿点吃的,可不能饿着!”
待提裙站起,脚步忽然顿住。
车外突然一阵急促纷乱的马蹄声打破了车内轻松的气氛,接着銮驾这边的数十马匹高声嘶吼,似乎同一时间受了惊。
一声高喝:“保护圣驾!”
秀珠大惊,刚回头,车外刀剑呼啸撞击和马匹嘶鸣之声接踵而至。
是刺客。
“保护圣驾!”
“保护圣驾!”
短兵相接、冷箭齐射、人仰马翻。
皇帝出行本是大事,有精锐部队层层护卫,怎奈京都催促日急,护卫队紧赶慢赶日夜兼程,如今已近京都城脚下,俱有些疲惫懈怠,这一懈怠,就被突如其来的袭击打得措手不及,一时兵马阵脚乱了。
车外乱作一团,车内秀珠的手攥紧了帕子,攥得指甲都要断了。
为什么还没有人进来护驾?就连一声护驾的指令声也听不见了!
“咯吱”一声,她的指甲断了。
马啸兵接的声音包围了整辆與车,车厢猛然一低继而倾斜,似有千斤压顶,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是有人跳上了车桅。
车内主仆两人忽受重压,俱是身形一歪,只凭着本能撑住了车厢两侧,如此稳住身体不过一息,车厢外便已吱呀吱呀地响起脚踩车桅的声音,如指尖擦地,如鬼魅前行。
那车幔就此露出细微一角,一柄长刀的刀尖在眼前幽幽地闪光。
秀珠吓得说不出话来,只一把抱住身后的公主,冷汗出了一茬又一茬,在身上细细地挂着,浸透了衣衫袖口。
突然,被汗浸湿的滑腻腻的手腕被一个柔软的东西握住。
是沈星澜的手,那手冰冰凉凉的,凉得本就被寒意席卷的秀珠打了个寒战。
“别怕。”公主气若幽兰、气息平稳,在她耳边幽幽地说。
不知为何,一向虚弱的沈星澜这次却稳稳地控制住了秀珠,莫名叫人安心。“别怕。”她重复了一遍,目不斜视地屏气凝视眼看要被掀开的车與帘幔。
她一手按住秀珠,一手摸到了脚边的那个木制东西,紧紧握住它,全神贯注每一根毛发都竖立起来,只待帘幔掀开。
一束日光射进车里,车外刺客一身黑衣,已用长剑挑开帘幔一角,露出半个身子。
脸上带着面衣,只露出两只恶狼一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车里的两人。长剑在他手上寒光毕露,鲜血顺着剑身流淌而下滴落车舆。
他朝前一扑,伴随着秀珠惊声一呼,人已扑入黑洞洞的车厢。
突然,秀珠的耳边划过一道细微的风,银光于车内乍现,几乎擦着秀珠的耳廓向前飞去。
几乎是同一时刻,一柄银色剑身凭空而现,蓦地刺穿那人胸口,如有千般力道,一刻不停刺破车内焦灼的空气,血迹由此而下洒了满地。
那刺客腰间的红花肆意绽放,胸口的殷红顺着银剑喷射,扑通一声半个身子倒在车上。
一双恶狼般的眼睛便没了生气。
秀珠瞳孔紧缩,怔怔地望着血流了一地的尸体。
刚刚发生了什么?
车外马蹄声由远及近再次迭起,冷兵器相碰之声不绝于耳,但听几人低声呼叫,似是被人从马上挑落重摔在地。
螳螂捕蝉却有黄雀在后。
是有人来救她们了吗?
秀珠不知道,也不敢出去张望,只能任凭嘈杂混乱的交战声此起彼伏地回荡耳边。
不过须臾噪声淡下,接着便是一片死寂。
秀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感到抓住自己的那只冰凉的小手也在出汗。
长久地等待后,终于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司隶校尉元肃救驾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这声音中气十足,语气却是平淡如水。
秀珠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整个身子都软了下来,她忽然想起什么,“公主,你怎么样了!”
但见车厢里赫然暗了下来,有些紊乱的吸气声徘徊在秀珠耳边,那只攥住她的手缓缓放开,亦是一片湿冷。
“我没事。”沈星澜回答。
沈星澜的脸上像是被蒙上了一层阴霾,她梗着脖子,仍旧静静等着。
熟悉的、沙哑的嗓音响起,透着明显的颤抖:“爱卿平身,朕无碍,快去看看公主如何!”
父皇没事便好。沈星澜想道,强撑着的身躯软了半边。
帘幔被重新挑起来,帘外,一个穿着玄色劲装便服的男子正一只脚高高搭在车辕之上,偏着头朝车里看过来。
二十出头的年纪,英气逼人,炯炯有神的双目,透出的不是深静温谦,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傲慢。
元肃歪着头,嘴角微扯,带着些许戏谑。
不过,这样的神情又很快顿了一下。
就顿了那么一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