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上京的繁华热闹也开是逐渐彰显,城中早起的小贩,走南闯北的商贩,陆陆续续的从城门口经过,看着这等阵仗,不免有些好奇,人群不自觉的越来越多,站在两边不远处打量着情况。
官兵见状,列队将人群隔开,在一行官兵之后,杨玄光背着手垂眸慢慢地着踱步子。
一阵驭马的喊叫声和马蹄声自远方传来,“让开!”杨玄光声音刚落,侍卫立刻从中间往后凹去,开出一个可供四人行走的口,刀立于身前,目光平是。
杨玄光托着刚刚从侍卫手中拿到的圣旨,立于队伍之前,看着踏马而来的人,携着初早的寒意,负着朝霞的生意,直指上京,杨玄光神色一晃,这幅景象,自己多年前也曾见过呀!
方玄策在距离杨玄光不足一人身的距离,猛然勒马,绿耳仰蹄嘶鸣,方玄策单手紧握缰绳,整个人后仰几乎立于马上,待绿耳稳定后,不进不退,刚好在杨玄光面前。
刚刚一瞬几乎以为自己要被马踏于马下的杨玄光半晌后才回过神,猛地后了两步,一股难言的后怕后怕赶从后脊袭来,生生的浸湿了里衣。
杨玄光紧了紧袖口,擦了擦鬓角的冷汗,方才稳住心神,上前宣旨:“陛下有旨,还请侯爷下马接旨。”
方玄策不知回头朝某处看了眼什么,这才翻身下马,下跪接旨:“臣方玄策,接旨。”
这一行人不用跪着的就只有太子殿下,我们的谢王爷,看势不妙,早就溜进了人群里。
杨玄光展开圣旨,朗声诵读:
“奉天承运,帝敕:“护国为民之家,必有余庆。”尔父帅乃戎将,乃能文武兼全,出力报效讵可泯其绩而不嘉之以宠命乎。实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城也。虽有大过,失城池与玄黓,负皇恩,误百姓,然方家世代卫国,以血肉之躯世代为国,功大于过,朕岂吝于褒贶哉。不日,尔及冠之礼,可于皇子同。愿尔得享皇恩,护国守节,威振各国,以守方家之名,护天澜百姓。
钦此。”
“这皇帝还真是宅心仁厚呀。”
“是呀,方将军可是把昆阳给丢了呀,这……皇帝还能对这小侯爷如亲生子般,也不枉方家守护了他们皇家世代!”
“对对对,这也算得上是以德抱怨了不是。”
“方家呀,真是对不起我们帝王对他们的信任……”
“是呀,要不是昆阳失守,宛城岌岌可危,这些年,我们老百姓也不用承受这些苦。”
“唉!你这人怎么能这么说话,这就多多少少没有良心了吧。方将军护了我们天澜多少年,大大小小打了多少次仗,生死挣扎了多少次,他是人,也不是神,你不能要求他每次都能取胜吧。再说,昆阳失守,那方将军,方家军也是死守,护国。他们是英雄,你不能这么说。”
“是呀,他们死了是战死!”
“不管是如何,战死也好,逃兵也罢,我们的城池没了,我们的将士也没了。他身为将军,就该负责。”
“对!该负责。”
“……”
“……”
人群中的从切切私语开始声音越来越大,争论也满无休止,没有人可以有一个定论,谁也说服不了谁。
两边的声音一字一句,方玄策都听得真切,眼眸里的光也越来越暗,煞气愈发的压不住。
“侯爷,请接旨。”杨玄光看着方玄策跪在地上,迟迟没有接旨的意思,心底积压的忧虑此刻一股脑的全部涌了上来,不由的开口催促道。
“侯爷!”
“本候听得到。”方玄策抬头掏了掏耳朵,示意自己听到了。不过他束下的手丝毫没有抬起来的趋势,方玄策深吸一口气,从地上起来,拍了拍手,面上依旧带着笑,却笑的人发毛:“谢陛下……皇恩”‘皇恩’这两个字方玄策说的极重:“杨大人是吧。”方玄策歪着头打量着。
杨玄光虽早有准备,但是也没料到方玄策压根不忍,当街发难,当下面部五花八门为官半生的人,一时间竟不知道应该以何种表情应对,便也跟着笑着:“礼部侍郎杨玄光参见侯爷。”
话音刚落,就见这位方小侯爷脸上积着的笑容瞬间消失,阴沉从嘴角蔓延至眉眼,一身杀伐的气息藏都藏不住,张口的声音却平淡之极,仿佛这满身杀气的人不是自己,抽离的彻底:
“虽有大过!”方玄策声音嘶哑,上前一步。
杨玄光后退:“是侯爷!”
“失城池与玄黓!”
“是”
“负皇恩!”
“侯爷!”
“误百姓!”
“……”
一个步步紧逼,一个退无可退。
方玄策直起前倾的身子,抬眼直直的望着眼前的这位老者,眼中尽是讽刺和漠然:“杨大人为何不说是了!”
是呀!自己为何不说是了。杨玄光心中默默的自问,原因他再清楚不过。
方戟确实将昆阳失了,他可以说那位方侯爷有过错,但是有负皇恩,有负百姓,自己怎么都张不开口。但若让他在百姓跟前承认圣旨有错,那更是不行。左右都无法开口,杨玄光只管垂头,一语不发。
方玄策转身,看着方才争吵的激烈的百姓们:“我方家自建国起,历经三代帝王。守的将士这疆土,为护江山无虞百姓无忧,祖辈都战死在了沙场上。天澜二十九年来,我见父亲次数不足五次,印象中他受伤的次数就有五次。昆阳确在我父帅手中失守,我方玄策不辩解,其中曲折我自会给众人一个明明白白的解释。但诸位,大家回想,天澜从战事不断道后来的无人敢扰,上京路无拾遗,街无空室,我方家如何‘误了百姓’‘有负皇恩’,这!我方家不认!”
杨玄光将求救的目光投至方侯爷身后的太子殿下,希望他能够站出来破这一局。
肖禛一直看着站在人群中的那人,自然没有遗落方玄策眼中一抹一瞬即逝的微红。在接收到杨玄光求救似的目光,他只是与之对视了片刻,便又把目光放在了方玄策身上,仿佛并未看懂这位礼部侍郎的意思一般。
“这……”
“是呀!这些年方将军打了多少胜仗,护了我们多少年的康定。”
“我的儿子便是跟着方将军,他呀时不时来信说他的将军如何如何,字里行间尽头是自豪和敬仰。”一个老者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她踱着步子,从人群中一步步走到人前,抬头看着上京高高的城墙,目光深远,带着浓的磨不开的念想,声音平静淡然。老婆婆轻叹了一口气:“五年了,从他葬身在昆阳城,已经五年了。从他从军那天起,我这掉着的心就没放下来过,我老婆子早已做好了要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准备,却没想到那一天会来的那般突然。心疼呀,难受呀,我老婆子怎么能不想再见一见我的孩子,但我却从未怨恨过,从军卫国是他的选择,死得其所。他殁于昆阳,那座我从未到过的城墙中,他生死相交的弟兄,他崇拜的跟从的人也都在那里,他不孤独,他依旧跟随者他信仰的人,护着我们的皇朝。”
老人语调有些许沙哑,混着老人的声音多少有些浑浊,不知怎么,一字一句落在大伙的耳里,却又那么清晰:“我孩子生死跟随着的,信仰着的人,我老婆子也信他!也信他!”老人重复着‘信他’,慢慢走出了人群,留下了人群中片刻的寂静。
杨玄光看着与自己擦身而过的老人,垂在身侧。紧攥着圣旨的手,终是忍不住轻轻地颤抖。最底层的人,都敢直面权利最高者的言论,自己饱读诗书多年,竟不如一个市井的老人活的透彻。
“大人,我们也信方将军的清白!您可不可以给陛下说说,让再查一查,这里肯定有什么误会。”
“是呀!大人。您给陛下说说。”
“求大人!”
“求大人!”
人群中跪下的人越来越多,有几个人互相看了看,安静快速地从人群中退去。
而与之同时,皇宫内,天澜帝听着回来的禀报,帝王怒发冲冠,手中的杯子被这位帝王气急败坏的扔了出去,咬牙怒道:“方玄策他敢!”
说完重重的跌坐下去,胸口重重的起伏着,声音断断续续,仍旧不敢置信的喊着:“他!……他方玄策怎么……怎么敢!”
王全福焦急道:“太医!快宣太医。陛下,您这是怎么了。”
肖彻拂开王全福给他顺气的手,撑着身子从龙椅上走下来。
“陛下!陛下,您这是要做什么。”王全福赶忙跟上。
“立刻派兵随朕一起,朕倒要看看方家小子到底是想要做什么。”肖彻几乎是吼出来的。
要做什么!他太清楚方玄策要做什么了。当年既然他敢做,便就从未怕过会暴露。方玄策回京,他知道这人一定会有动作,但是绝不是现在!也不能是现在!他已给了他一个罪臣之子享以皇子荣光,他有何不知足!
城门口
杨玄光看着立于自己前方的青年,他的身后跪着他们天澜的百姓,他们一字一句为他们的将军争取着清白。
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开口,如何开口,等到从此番场景中回过神,一个“好”字已从自己嘴中吐出。
杨玄光看了看头顶的天,放松的大笑了几声,罢了,自己已是黄土埋半截的人了,还有何惧之有。既然自己做不到青史留名,让真正该入青史人留下,也不枉自己官场沉浮一遭。
哈哈哈哈!老了老了还能有这等觉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