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债 第2章 恰似故人归

离魔族地界越近，记忆中模糊的过往越是清晰明朗。

近乡情更怯，莫离脚下的步子忽而变得千斤重，远远望着同千年前无甚差别的都城阆京，心中几多思量。

见他面上犹豫之色，赵麟低声道：“莫叔叔，此时折返尚且来得及。”

他不惧魔尊，不怕同他交战，对红莲断肠引势在必得，无非是费些功夫罢了，并不需要莫离走上这一遭。

一旦踏入魔族地界见到魔尊表露身份，倘若和谈失败，届时再想脱身想必得废上一番功夫。

此番思算于公，是不想跌了身份。

于私......目光触及身边人，便是套了别人的壳子，也能一眼瞧出里边的芯子姓甚名谁，无法言明的情绪涌上心头，不知是第几次被他的理智强压下去。

罢了，还不是时候。

莫离不曾注意他变化无常的神色，闻言只是摇了摇头：“走吧。”

他决定的事，断然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依原先的安排，本该是直接前往魔宫找寻陆忌，可隐去妖气入城后，莫离眼巴巴望着牌坊底下香飘十里的面馆，两条腿仿佛定在了原地，怎么都走不动道。

“小麟，其实找陆忌不急于一时，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抬起鼻子闻了闻飘散在空气中的香味，肚子里的馋虫已然被勾出来。

只是他身为长辈，怎能为了口腹之欲搁置正事？遂对身边的青年道：“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理应多吃几顿。”

赵麟不一样，他是小辈，自己这个做长辈的疼爱小辈天经地义。

已经几千岁的赵麟：“……”

两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摆上桌，莫离捧着自己面前的碗深深吸了一口气，发出一声喟叹：“果然还是以前的味道。”

他用竹箸将碗里的牛肉尽数夹给赵麟，笑吟吟道：“小麟，放开吃，今儿个我请客。”

赵麟怔怔瞧着碗中快要堆满的牛肉，心房悄然沁入丝丝暖流，久违的记忆在刹那间重现。

幼时，父君总是教导他，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有些事情得自己做，不该假借旁人之手，是以每每用膳他从不像别的孩子那般，同父亲撒娇亲昵，缠着对方喂食。

唯有莫叔叔不顾父君的话，将桌上最好的菜都夹到他碗中，更有甚者，抱他于怀中喂食是常态，便是师弟都没这个待遇。

时隔多年，对方竟还记得这个习惯。

“不合胃口？”

清润的声音继续落入耳中，他抬眸对上那双明晃晃关切的眼神，生怕对方误会，赶忙解释：“并未。”

莫离面色松了一松，兴致勃勃道：“你初来魔界，不知此处有诸多有趣的地儿，可惜有要事在身，如若不然，我定是要带你在阆京好生转转。”

遗憾地叹息一声，目光重新落回面碗中：“好在还能吃上一碗面，也算全了个心愿。”

“今夜的良缘节，果真是奉天将军负责夜巡？”两个身段妖娆的魔姬互相挽着胳膊走进面馆。

其中一人神情瞧着甚是激动，提到口中所说的奉天将军，单手捧着脸，掩去面上半边酡红。

“我阿兄在将军手底下当差，他亲口说之与我，能有假不成？”另一人秀眉轻蹙，故作佯怒，似对好友的质疑不满。

惹得好友好一顿认错：“莫恼莫恼，是姊姊的不是，妹妹带来的消息哪能有错？给妹妹赔罪了，我的好妹妹，万望海涵赦罪呐。”

“哼，就姊姊嘴甜，妹妹哪敢道你的半句不是。”

两位魔姬嬉笑着在旁桌落座，莫离面向二人稍作拱手，眉眼带笑道：“二位姊姊，唐突了，方才无心听姊姊们所言，不知这良缘节是？”

曾经他也算魔界的常客，寻常之事或多或少有所耳闻，这良缘节，还真不曾听说过。

两位魔姬见搭话的是位俊美郎君，自称妹妹的那位羞涩一笑，柔声道：“小郎君应是外地来的吧？你有所不知，这良缘节乃是魔界男女一同夜游，共觅佳偶的日子。”

而那姊姊则是大胆地对莫离抛了个媚眼，笑着调侃：“小郎君生得如此俊美，真真叫我等庸脂俗粉自愧不如，若是在今夜露了面，怕是要勾走不少芳心，那时哪还有我的份儿？不如趁此机会结识一番，小郎君如今年岁几何？家住何处？心中可有良人？”

礼尚往来，莫离笑吟吟回了她一个眨眼：“姊姊们这般貌美，便是连天上瑶池仙子也及不上半分，弟弟我哪敢肖想？”

“你这小郎君真是有趣得紧。”魔姬噗嗤笑出声，“姊姊这心坎儿都化成了一滩水。”

“好了，姊姊你休要再拿人家凑趣。”另一人无奈看向莫离，“小郎君莫怪。”

她道：“你们来得巧，恰恰赶上了今年的良缘节，说起来，这良缘节魔界以前是没有的。”

“那后来是如何有的？”莫离饶有兴趣追问。

“这良缘节啊，是尊上所设，因着尊上与心上美人在这一日互明心意，互诉衷肠，故以设了这么个节日以示纪念。”

那魔姬感叹：“奈何二人有缘无分，再情深意长，缘分实在浅薄。”咬牙切齿道，“听说那位美人被可恶的妖族抢走，不过几百来岁便被折磨得香消玉殒了，尊上痴情，独身至今，几千年来身边无一人嘘寒问暖。”

又恨声道：“而今妖族宵小竟还敢染指我魔族地界，新仇旧恨一起算，尊上定不会轻饶了他们！”

莫离愣愣看着她，张大嘴巴。

“良缘佳节，族人是欢喜了，可怜尊上只身一人，不知在何处触景伤情。”

莫离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

得亏赵麟及时伸手扶住他，转头欲要道谢，却被对方眸中的阴鸷吓得心神俱颤。

“莫！叔！叔！侄儿瞧着你这凳子不大稳。”

冰碴子似的嗓音冻得莫离背脊一寒，他握住赵麟的手：“你怎的了？”

对面的两位魔姬目瞪口呆：“叔……叔叔？”

他回头冲二人歉意笑了笑，匆匆结了账拉着赵麟离开。

逃也似的在一座桥头驻足，莫离松开赵麟，狐疑地打量他：“你脸色怎的这般差？”

赵麟垂眸敛去眼底的郁色，语气听起来十分不自然：“一定要去见魔尊吗？”

“自然。”莫离态度坚定。

他不明白赵麟为何这般抗拒陆忌，因为两界如今的恶劣关系？

不至于不至于，赵麟小时候还被陆忌抱过来着。

但……都说那是小时候的事了。

现在的小兔崽子翅膀硬了，都敢同陆忌开战，可见，顾念旧情于他……呃，不大可能。

他试探询问：“小麟，你不喜欢魔尊？”

赵麟冷哼：“他待你倒是情深。”

这酸溜溜的语气，万花丛中过身经百战的莫离即刻恍然大悟，戏谑看着他：“在替你父君不平？”

他愣了愣，握紧垂在身侧的手：“莫叔叔，这一趟你不该来。”

莫离只当他是担心自己的安危，把握十足拍着他的肩膀宽慰：“放宽心，陆忌不会对我怎么样。”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那人的性子，全身上下只有嘴是硬的。

“他确实不会对你如何。”赵麟嗤笑一声，眼眸之中蒙上一层森然的寒意，“再见故人，莫叔叔想必也是极为欢喜的。”

欢喜吗？

莫离骗不了自己，相识一场，他确实关心陆忌如今过得好与不好。

“你想过父君的感受吗？”凉悠悠的声音继续响起，赵麟搬出父亲仿佛有了底气，态度不可控制地强硬了些，垂着眸说，“他在九泉之下是否愿意见到你同旧情人再有纠葛？”

几近质问的语气如一根针在莫离心中狠狠刺了一刺，他蓦然怔愣一瞬，只觉有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让他一颗心凉了半截，面上笑容也随之慢慢退去。

抬眸对上那沉痛的目光，赵麟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面上肉眼可见地浮现几分慌乱：“莫叔叔，我不是......”看到莫离煞白的脸色，后面解释的话戛然而止，成了一声带着浓浓自责的，“对不起。”

莫离收回搭在他肩上的手，微微轻颤的指尖出卖了内心此刻汹涌的情绪，心脏像是被一直大手紧紧捏住，压抑得透不过气。

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赵麟会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

转念一想，赵麟是那人的养子，父子情重，为那人鸣不平是应该的。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如此说来，反倒是他这个外人做事思虑不周。

他想通了，心里仍难受得紧。

他自问不曾亏待过赵麟分毫，将其视如己出，却不想最后赵麟会这般伤他的心。

自嘲笑了笑，他想到往日种种，哑着嗓子道：“你父君至死都不肯见我一面，他不见得在乎这些。”

情绪难以控制漫上心头，他不想在赵麟跟前失了仪态，急忙转过身去，听见自己的声音哑得比戈壁刮来的凛风还要苍凉萧瑟：“赵麟，我从未做过对不起你父君的事。”

他竟唤了自己全名。

赵麟震惊地后退一步，一副受了打击的模样，复又上前，绕到他对面，将那双泛红的眼睛纳入眼底，顿时心中懊悔不已，只恨不得时光能够倒流，狠狠扇自己一巴掌。

叫他发什么疯病！平白惹得人伤心难过。

他扶住莫离的双肩，低声下气告罪：“是我口无遮拦说错话，赵麟甘愿受罚，你莫恼，当心气坏身子。”

莫离别开脸苦笑：“罢了，我同你计较什么。”若无其事地拂开赵麟的手，“走吧，你个小鬼。”

今日适逢佳节，街上人流如潮。

当初赵麟评价，莫惊鸿是狐族最漂亮的小狐狸，此言不虚，他的容貌不曾辱没莫离的血脉。

如今莫离用着他的壳子现身，引得路人频频投来打量目光。

有那胆子大的，索性把人拦了下来：“美人，这是要去往何处？”

他们魔界有这么标致的美人儿，今日出来这一趟果真不亏。

莫离情绪不佳，皮笑肉不笑看着跟前满脸横肉不怀好意的大汉：“你挡我道了。”

“你个没眼力见的！我们老大看得上你，那是你的荣幸！别不知好歹！”一个贼眉鼠眼的小弟冲他厉喝。

赵麟眸色暗了暗，上前拉住莫离的手腕，将他扯到身后护着：“滚。”

眼看就要到手的美人被人截胡，大汉怒不可遏，抬起拳头直击赵麟面门：“你什么东西也敢跟老子这般说啊啊啊——”

咔擦一声响，大汉威胁的话被凄厉的惨叫取代。

路人见双方起了争执，默契地散出一片空地，围在一块凑热闹。

“我的手！给、给老子杀了他！”大汉抱着断了个手臂怒吼，脸色因疼痛而变得扭曲，使得本就凶恶的面容更加骇人。

“是！”小弟们得了命令，个个目露凶光对赵麟群起攻之。

“小麟，你上后边去。”眼看事态不对，莫离主动站了出来。

这种时候哪有他躲在小辈后面的道理。

却被赵麟制止：“莫叔叔，交给我。”

对方人多，可赵麟是何许人也？堂堂妖界之主，对付几个恃强凌弱的魔头也就动动手指头的人。

唯有一件事是个麻烦。

“你、你你你......你是妖？！”

小弟惊恐望着赵麟，哆哆嗦嗦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只用了一道掌风，便将冲上来的人尽数掀翻在地，同时也暴露了自身隐匿的妖气。

“是妖！他们是妖！”

大街一阵纷乱，莫离不想将事情闹得更大，用胳膊肘碰了碰赵麟：“小麟。”

赵麟这才收敛了些身上的气息。

“快！快去通知奉天将军！”得了喘息的机会，一个小弟颤巍巍站起身，警惕盯着二人如临大敌，“你们给我等着！待奉天大人来有你们好看！”

奉天？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了，莫离觉得有些耳熟。

在记忆中深挖半天，真叫他挖出这么个人。

一个爱哭鼻子的小捣蛋鬼。

当他看到身着玄金铠甲手握长枪，面上神情冷峻的男人，露出一副“果然是他”的神情。

“妖族人何在？”奉天看向抱着断臂的大汉。

见到来人，大汉如同看到了主心骨，一改此前嚣张跋扈的嘴脸，到奉天跟前指着莫离二人，张口就是好一顿颠倒是非的胡扯：“大人您可要给卑职做主！就是这两个卑鄙无耻妖物！他们竟然妄图混入阆京作乱刺杀尊上，幸好小人警惕，看穿了二人的伪装及时把人拦了下来，这才没酿成大祸！”

“大人！妖界这般明目张胆地派人挑衅！根本就是不把我们魔界放在眼里！”

奉天移目看过来，眉峰微蹙，目光在赵麟身上停留了须臾。

能在大军的眼皮底下穿过边界混到阆京，实力自然不容小觑，此人通身所流露出的矜贵沉稳气质，可见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物，来历必定不小。

再看向旁边的莫离，这一看，瞳孔倏地猛缩。

他是——

奉天心中大震，副将唤了他好几声置若罔闻。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莫离，久久不能回神。

怎么可能......

明明那人已经离世多年，坟前的茉莉花都修炼成仙了。

可世上怎会有如此相似之人？

“将军？将军？”唤人没反应，副将又抬手在他脸前晃了晃。

思绪渐渐回笼，他面色深沉道：“带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