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债 第13章 清泉棺中人

屋内光线忽然暗了下来，候在外边的侍女进来将灯芯拨了拨，又蹑手蹑脚退出去。

莫离感觉眼前明亮了不少，一杯温热的水递至眼前，他微微抬起头，撞入赵麟温柔的笑容中。

“莫叔叔，喝点水休息一下。”

他心中暖了暖，接过杯子：“多谢。”

说了这么久，他确实有些口干舌燥。

润过喉将杯子递回去给赵麟，他瞧见陆忌面上浮现出来的纠结之色，失笑道：“你……何故这副脸色？”

陆忌藏起眼中的暗色，抬眸道：“中秋那晚，我也去了若水神宫。”

莫离愣住，呆呆看着他：“你来了？”

陆忌嗯了一声。

“那我怎……”

“我放心不下你。”陆忌打断他，“我也知晓你一定会回去，所以从魔界溜了出来，可我到神宫时寻遍阖宫上下也未瞧见你的踪影。”

“不曾想到，你是和赵渊在一起。”若是一直蒙在鼓里就罢了，偏偏在几千年后叫陆忌知晓了当年的真相，心里又是懊恼又是愤恨。

懊恼的是，他若是去得早些，英雄救美的人就是他。

愤恨的是，赵渊那个冰块深藏不露，竟敢同他抢阿离。

但最多的情绪还是庆幸，他宁愿让赵渊捡了便宜，也不愿看到莫离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所以，你们便是从那时候开始……”想问的话有些难以启齿，陆忌找了个合适的词，“好上的？”

莫离避开他痛心的眼神，心底无故生出些许心虚，下意识攥紧身上的云被：“嗯。”

那夜他情绪不佳，又醉了酒，在赵渊怀中哭得不能自己，将自己最脆弱的一面暴露人前。

赵渊猝不及防低头一吻，而后情况便一发不可收拾，两人在后山拥有了完整的彼此。

他知道赵渊一向瞧不起自己，即便心有意动，醒来后只当是一夜情乱酒后**，毫不在意地开解赵渊忘记昨夜的事，却被赵渊掐着腰教训了一次又一次。

那平日里冷情冷性的人，仿佛要在他身上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低沉沙哑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在他耳边说：“不准再找其他人。”

昔日的荒唐重现，如同一把冷硬的尖刀刺入心脏，莫离面上强作镇定，可那眼底的悲凉却是无论如何也藏不住。

陆忌于心不忍，转移了话题：“往事就不说了，多说无益，平白让人添了愁绪而已。”

“让我猜猜，你此番来魔界寻我，是为了两界交战一事？”

当初莫离与赵渊成婚，他伤了心放下狠话要与莫离断绝一切来往，如今除了战事，他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缘由值得莫离厚着脸皮来找他。

莫离点点头，须臾觉得不妥又摇摇头，委实把陆忌难住了：“有话直说，你我之间不必绕什么弯子。”

莫离愁容满面：“不全是。”

他将自己借尸还魂以及复生莫惊鸿一事告诉陆忌，后者听完冷冷一笑：“吴及……他倒是胆子大。”

“不过这个红莲断肠引，我还真是头一次听说。”

医死人肉白骨，他怎么不知道自己的地盘里有这种仙草？

赵麟淡漠解答：“我也是偶然在古籍中得知。”

“陆忌，我已经失去了小山，不能再失去一个孙儿。”莫离乞求道，“小麟他行事是鲁莽了些，但他也是想救回惊鸿，我代他向你赔罪，看在我们之间的情分上，你别与他计较了，好吗？”

他刚受过伤，又被往事影响情绪，心情不佳，脸色尚且带着病态的苍白，一双媚眼含着盈盈秋水望人，直叫人心神荡漾，舍不得说半句重话。

陆忌被他的眼神看得心猿意马，埋怨似的冷哼：“你的要求我哪次能拒绝得了？”

只要是莫离开口，多荒诞的要求他都会答应。

“但是——”

他话锋猛地一转，严肃的口吻让莫离的心沉了沉：“但是什么？”

“红莲断肠引我不能给你们。”

“为什么？”莫离不解问，“陆忌，小山也是你看着长大的，你为什么不愿意救救他的孩子？”

陆忌皱着眉头，有理有据道：“我也想救惊鸿，可阿离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用的是惊鸿的身体，他回来了，你又该如何自处？”

莫离怔住。

这个……他确实从未想过。

也不用去想，他不带犹豫回答：“我本就是鸠占鹊巢，惊鸿回来后，我也会去自己该去的地方。”

“不行！“陆忌提高声音，激动道，“我不同意！你好不容易才回来，我不能再失去你！”

他冷冷瞥向另一人：“赵麟，你想救惊鸿，而我，只想留住阿离。”

对上那冷漠的视线，赵麟本应愤怒地据理力争，可他没有。

“我不会让莫叔叔不会死。”他目光看向莫离，分明是这里唯一的小辈，但说出来的话有着令人安心信服的从容，“复生惊鸿之前，我会给莫叔叔寻一副新的身体。”

陆忌冷飕飕给他泼凉水：“除了原身，魂魄不会与任何躯壳融合，这个道理难道你不知吗？借尸还魂谈何容易？阿离能复生在惊鸿的身体里，也是因为吴及动用了伤天害理的禁术，才将阿离的魂魄强行与如今这副身体融合，且二者融合后难再分离，便是鬼差的勾魂锁也勾不开。”

他眼中闪过轻蔑的笑意，一字一句问：“你又打算怎么让阿离的魂魄离开这副身体？”

赵麟冲他微微勾唇，不疾不徐道：“我自有办法。”见对方眸光骤然变冷，又补充，“不会伤害莫叔叔。”

陆忌眼中的寒意稍稍退了些许：“你能保证？”

他到底是不相信。

他不能用阿离赌。

赵麟颔首：“你在意莫叔叔，我又何尝不在意他？若我的法子伤到莫叔叔半分，天打雷劈，不得善终。”

“这下你可信了？”他冲陆忌挑挑眉，上扬的语气说不清是挑衅还是什么。

莫离头疼地打断二人之间涌动的暗流：“你们别争了。”

“陆忌，我相信小麟。”他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正色对陆忌道，“就算他的法子会有损我的魂魄，我也愿意。”

惊鸿因他而死，复生惊鸿将这副身体物归原主他责无旁贷。

“你……”陆忌神色微变，握紧了垂在身侧拳头，他一点也不想听莫离说这种话，莫惊鸿的命是命，莫离自己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他下意识想要说几句重话，话到嘴边，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莫离轻叹一声，对陆忌露出一个笑容来：“我知道你关心我，陆忌，相信我，我会努力活下来。”

陆忌还能说什么？

无奈呼出一口浊气，他没好气别开脸：“等你手上的伤好了，让奉天陪你们去。”

莫离低头瞧了瞧自己手上的伤：“不打紧，现在就能出……”

陆忌一个眼刀子过来，他赶紧拐了个弯：“这伤确实得养养。”

托手上这道伤的福，莫离被迫在阆京待了两日。

这两日里，他眼睁睁看着陆忌和赵麟从互相斗嘴明争暗斗到心平气和地坐着杀棋，两人上一刻还在争执由谁来给他换药，下一刻就举杯对酌回忆往事。

当然，回忆的大部分都是赵麟幼年的糗事。

就连赵麟对陆忌的称呼，都从冷漠无情的魔尊变成了陆叔。

第三日的时候，莫离的伤已经痊愈，奉天领着一队魔兵与他们一同前往苍云山。

从陆忌口中得知莫离复生，奉天虽觉难以置信，但接受得也快，一路上的注意力都放在莫离身上。

难怪他第一眼见到“莫惊鸿”时就感到眼熟，原来是莫离的后代。

“心不在焉的，你在想什么？”走在前边的莫离发现他落后一大截，特意折回来。

奉天摇摇头：“没什么。”

莫离拆穿他：“觉得很不可思议？”

奉天惊讶睁大眼睛，高大威猛的一个人呆愣愣站在原地，看着有几分傻气。

“我也没想到自己还能回来。”莫离拍了拍他的肩膀，微微仰头，“更没想到，你个小鬼都长这么高了，差点没认出来。”

他双手抱在胸前继续往前走，戏谑道：“想当初，我只要一来魔宫，你就哭哭啼啼缠着我抱。”余光瞥见奉天泛红的耳根，他像是没察觉身边人的窘迫似的，继续说，“有次更是尿在我身上，气得陆忌直接把你扔回老家三个月。”

奉天耳朵已经完全红透了，思绪随着莫离的话回忆起幼年的事，四肢瞬间僵硬得都不知如何走路，好几次同手同脚。

莫离见状，也不掩饰笑出了声：“小奉天，再叫声哥哥来听听？”

清朗的笑声落入耳中，奉天只觉一股燥热蔓延上全身，胸腔里仿佛有团火在灼烧着心脏，古铜色的皮肤在这灼烧下，泛起了一层淡淡的薄红。

“……哥哥。”青年已不再是脆生生的稚童音，成年男人的特有性感磁性嗓音清醇若酒，落入耳中时仿佛一颗石子落入三月的春水中，温柔且撩人心弦。

莫离脚下的步子忽然乱了一下，趁对方没发现赶忙纠正，若无其事加快了速度。

苍云山与妖界接壤，采完所需的红莲断肠引，莫离劳奉天替自己向陆忌道声谢后，与赵麟一同回了妖界。

时隔几日，妖宫如往常一样没什么变化。

非要说什么变化，概也只有路旁的野花开得似乎比离开前要灿烂。

“小麟，我想一个人逛逛，你不必管我。”莫离在一个岔路口驻足，言语中的赶人之意不难听出。

这个时节妖宫并没有什么好逛，赵麟看出莫离心情不大好，只当他是连日奔波心神俱疲，想要休息休息，遂点了头：“好。”

总归是在自己的地盘，丢不了。

与莫离分别，赵麟径直奔向后山的清泉。

这个时节泉水还凉着，寒意未退，特别是天色晚后，稍碰一下便冷入骨髓。

虽是清泉，却看不到底，他拈了个避水咒一步步踏入水中，周身似乎有一道屏障将四面八方涌来的泉水隔绝，让他不受一点侵扰。

到了水底，密密麻麻的水草往两边散开，其中赫然露出一口透明冰棺来。

他走过去停在冰棺面前，低头望着棺内陷入沉睡的美艳青年，心绪随着屏障外涌动的水流有了波动，难以克制。

无数痛楚蔓延至胸口似一张巨网将他笼罩，生生染红那双星眸。

抬手轻挥，棺盖缓缓打开，赵麟忍不住伸出手去触碰对方，但目光触及青年起伏微弱的胸口，手在半空滞了一滞，又收回来。

他拿出存放着仙草的灵玉，从其中取出一株红莲断肠引，青翠碧绿的仙草上一朵血色红莲绽放，娇艳欲滴。

用妖力将整株仙草渡入青年的心口，那逐渐趋于平静的心脏重新跳动，胸脯也有了明显的起伏。

做完一切，他才移目看向青年恢复血色的脸，伸出去的指尖覆上青年额间金色的胎记，顿了片刻，慢慢往下滑去。

眉心，鼻梁……最后停留在那不点自红的唇上，他静静地看着对方恬静的睡颜，眼中的悲痛被兴奋所取代。

“你就要回来了……阿离。”

身后突然迎上来一阵阴寒，清亮温柔的声音响起：“你身上的气息……很亲近，是谁？”

他敛起眸中神色，挥手将一切恢复原样，徐徐转身，看着面前身体及近透明的阴灵，低沉的嗓音霸道宣告：“本君的爱人。”

“我能见见他吗？”

赵麟扬起唇角：“阿无，你们迟早会见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