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记事 第4章 第四章烛吟四

屋漏偏逢连夜雨。

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

厄运专挑苦命人，麻绳专挑细处断。

羽人族群充分体验了以上道理。

大疫后不足百年，小冰期来了，羽人的处境更加雪上加霜，但人只要活着就有求生欲，族群亦然。

为了生存，只能进一步向南迁徙，增加饮食中的鱼类比例，也进一步增加农业种植，除了黍，还种植各种果树，粮食、树果、鱼肉掺着吃，满足身体维持生存的需求。

与羽人相反的是龙伯，羽人向龙伯学习了种地，龙伯也同样有收获，得到了羽人驯化的黍。

黍的产量、口感都不如粟，但伺候起来是真的比粟好，有了黍保底，龙伯有了更多精力去研究怎么种好粟，研究其它作物。

小冰期到来后，出于抱团需求，龙伯营建起城邑，比起羽人营建的城邑，龙伯营造的城邑就正常多了，有排污的沟渠，虽然各方面都做得很差，但龙伯城邑的规模也很小，更不会飞，就算倒霉得发生疫病也不会如羽人那般一举送走一半人口。

随着一座座龙伯城邑拔地而起，龙伯的古国时代到来。

四百年后，小冰期结束，气候变暖，海平面上升，生活在南方沿海的羽人再次倒霉，为了生存，向北迁徙，龙伯则相反。

气候变难，北方变得更宜居，龙伯人口进一步增长，古国与部落为了调停族群内部的矛盾——毕竟元洲百族，内部打起来很容易被人捡漏，更别提人口众多的羽人正在源源不断的北迁——经过一番交流，龙伯诸国推选出统御万邦的族群之王，进入王朝时代。

紧随龙伯之后的是元洲中南山、宁州、昆吾山、浮络山脉一带的靖人，靖人在群山之中建立起自己的城邦。

羽人也在北迁后慢慢扎根，发展更多的聚落——没建城，估计是上次被毒打的阴影。

诸族都在发展，一派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景象。

烛吟将自己从新死者处听来的人间景象一一刻画在泥板上，却在刻画中发现一些诡异的地方。

“为什么我看着最早的泥板，我知道我经历了他们，却想不起彼时的心情？”

老古对此回答：“正常，泥板上可以刻画记忆中的画面与文字，却无法刻画当时的心情，终有一日，你会发现自己看着过去所有记忆的画面，却心如止水。”

烛吟愕然：“那也太可怕了。”

她要是自己不在乎，忘了也就忘了，但她在乎，她不想忘。

老古平静道：“可亡者之地便是如此，这里不欢迎任何亡者久留。”

终于意识到黄泉可怕的烛吟拧眉：“我不想忘。”

老古道：“留在幽冥里的人都不想忘。”

烛吟沉默。

幽冥荒芜遗忘，人间却滚滚向前。

元洲的羽人在多年后终于开始尝试营建小型的城邑，建立自己的城邦国家。

烛吟原本的主要注意力都在玄洲古妖那边，只偶尔关注元洲，但随着羽人的发展也不得不对元洲侧目。

以迁徙到东荒云梦泽建木树下营建城邑的一支羽人为例。

一代首领在与诸族的冲突中战死，死后其子继位。

二代首领继续开拓疆域，在数百年后因箭疮复发而亡，其族女继位。

三代首领击败龙伯王朝，逐龙伯于北荒，文治武功都很强，也很长寿，但晚年时爆发百王族之乱——百余名王族在帝王病重时束甲相攻，停尸不顾。

四代首领是百王族之乱的胜利者，在位时励精图治，晚年，不用晚年，中年时就爆发王族内乱，惨遭杀害。

五代首领比四代还惨，盛年时偶感风寒，然后....王族内乱，被嘎。

六代、七代.....不论怎么上位的，不论在位时英明还是昏聩，全部被嘎。

烛吟惊为天人。

“羽皇之位有毒吧？谁坐上去谁死于非命，一个正常死亡的都没有。”

老古却很淡定。“这也正常吧。”

“不论是古妖还是龙伯王朝都没这么离谱，权力交接虽然不丝滑稳定，但也没闹到每一代首领都被杀。”

“那是因为古妖严格意义上是禅让制，只有始祖才能首领，龙伯王朝是半禅让半血缘继承制，有出色的候选人，便以其为新王，没有出色的候选人，便以先首领的子嗣为新首领，但干得不好随时可能下台。而羽人，他们走得是血缘继承的路子，继任者就算不是前任的子嗣，也得有血缘。”老古拖着下巴分析道。“这套做法，若是短生种，倒也没什么问题，血缘世袭虽然不保证继承人的质量，但它够稳定，对更迭迅速的短生种而言，稳定才能搞别的。可羽人是长生种，血缘世袭不适合长生种。”

烛吟问：“因为继承人的能力不能保证？”

老古摇头。“这世上最多的便是庸人，一个政体若不能依靠强者而存在，庸人无法令其运转，便是失败的政体，权力更迭中，继承人的能力是最微末的一环。”

“那最重要的一环是什么？”

“是稳定，短生种血缘世袭制会很稳定，虽然可能稳定过头，但同样的制度在长生种这里却会成为动乱之源。究其本质，血缘世袭的核心是血缘，是父母死子女继，短生种虽然生育能力很强，但寿命短暂，短暂的寿命限制了短生种的血缘后代数量。而长生种，虽然生育能力低下，架不住人能活，少则五代同堂，多则十几代同堂，死的时候血缘后代没有百万也有八十万。”老古笑道。“若你是羽皇，你要死了，你要传位给哪个子嗣？”

烛吟不假思索回答：“自然是最喜欢的。”

“那你要如何令剩下的子嗣接受你的决定呢？大家都是你的子嗣，都有皇位继承权，就因为不是你最喜欢的，便要臣服，这理由说服不了任何人，羽皇若如此做，立马上演内乱。”

“那就选最有能力的。”

“哦，那就是选贤，那贤的标准是什么？能打是贤，能治理好城邑聚落也是贤，长得高是贤，能吃是贤，贤有太多种，你要按哪种呢？不论按哪种，没被选中的子嗣都不会接受你对贤的定义，他们只接受自己对贤的定义。最终结果，可能比选最喜欢的更惨烈，选最喜欢的，你最喜欢的子嗣一定会死，其余却不一定，但选贤，你的子嗣一定会自相残杀到死光。”

烛吟抓了抓脑袋。“那就立长，最年长的，只要不是废物，必定积累最多的资源，总能压住后面的子嗣吧？”

“理论上可以，但有另一个问题，以羽人为例，三百岁就能生崽。以前大家都死得早，父母死的时候一般一千多岁，不论父母还是长嗣都很年轻，年轻又有先发优势的长嗣很容易压制后面的弟弟妹妹，但羽人建立起强盛王朝后，贵族阶层寿命暴增。便出现了三代那种情况，她活了三千多岁，垂垂老矣，与她相差三百多岁的长嗣同样垂垂老矣，老得无法压制年轻而充满野心的弟弟妹妹们。更可怕的是，血缘继承制的继承资格来自血缘，只要有血缘就有继承权，最多就是根据血缘远近得到的继承顺序不同，但这个问题很容易解决。”

烛吟想起了羽人王朝的百王族之乱，那可真是大乱斗，从羽皇的子女、孙辈、重孙辈、玄孙辈都有掺和。

“杀掉继承顺序在自己前面的王族。”

老古点头。“对，而羽皇无法阻止这一点，因为羽皇的血缘后代太多了，那么大的人口基数，出现天才妖孽是必然，羽皇即便压制也只会按下葫芦浮起瓢。所以到第四代时吸取了教训，既然立长会导致垂垂老矣时，长嗣压制不了后面的子嗣，那干脆立幼，幼嗣总不至于在自己死的时候对付不了年迈的兄姐们。”

烛吟思考了一息。“可我记得四代被最年长的王嗣杀了。”

“对啊，大家都是羽皇的子嗣，对皇位有野心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但羽皇搞幼嗣继位，无疑将前面出生，有先发优势的王嗣们全部淘汰，自然不答应，先集火干掉不知道还会生多少个子嗣的羽皇，再内部决斗也很正常呀。当然，这么上位的五代更吸取了教训，立幼嗣的同时也压制前面出生的王嗣们，这让他得以比前任长寿，但当他衰老时，年迈的子嗣固然掀不起风浪，但中间那些王嗣正是成年且年富力强的时期，太过年幼的幼嗣根本压制不了，父子一起被杀也是正常结局。”

老古莞尔:“第六代，刚继位，不好说是什么情况，但可以预料，除非放弃血缘世袭，不然还得被杀。”

烛吟懂了。“不是羽皇之位有毒，是血缘世袭制有毒。”

老古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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