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的营地,斜阳夕光渐转昏暗。
帐外的士兵正在长官的指挥下,移动着停放在空地上的皇室车舆。看到拢翠和另一名宫婢走过,几名拉马的士兵停止了动作,其中一人甚至打了个响亮的呼哨,引得周围众人跟着爆出了一阵哄笑。
阿渺不懂那呼哨和哄笑背后的含义,却下意识地有些害怕。趁着士兵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宫婢身上,她顿住脚步,扭身朝相反的方向快走了几步,退到了帐篷左边的一辆马车后边。
五哥让她去找禁军的林将军。
可帐篷外的这些士兵,分明就不是她所熟悉的禁军。
皇家的那些禁军,都是富贵人家的子弟,披红锦、戴银冠,姿态高昂,见到宫女时还会刻意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的神情,跟眼前这些举止粗鄙、笑声肆意的黑甲士兵相比,一眼就能看出不同。
阿渺沿着同一个方向前行,视线在暮色中逡巡片刻,却始终一无所获。不见禁军、也不见六哥,倒是看见之前萧劭乘坐的那辆马车,停在空地的边角处。
她走了过去,爬上车沿,掀帘进了车厢,借着车帘处透入的微弱夕光,找到了被自己用织锦毯裹住的鸟笼和五弦琴。
虽然有毯子和软枕的保护,鸟笼还是被颠簸得有些变形,里面装水和食物的器皿也早已打翻,小翠鸟蔫答答地耷拉着脑袋,任阿渺几番用花藤逗弄,都无精打采、没有反应。
阿渺既担心又愧疚,抱着鸟笼,打算撩帘下车,却猛然听见外面有人走近,像是几名士兵在聊着天——
“还是齐副将舒服,领着禁军去吃酒,苦差事都他娘的丢给咱们!”
“话也不能这么说。齐副将吃完了酒,不还得……”做了个下劈的手势,“那不也是苦差事?”
“苦个屁!都他娘的喝醉了,一抬手就是一个,有啥难办?”
几人言辞隐晦地说着话,拽过拉车的马,扯着缰绳、驱赶着,开始移转马车。
阿渺被他们谈论的内容吸引了注意,屏着呼吸,靠着车厢壁,缓缓地坐了下来。
马车辚辚地出了营地,外面士兵的讨论声开始变得大胆起来:
“装人头的那两辆车,已经运出去了吧?”
“已经往富阳关那边走了。”
“等富阳关外那些流民瞧见了,不得一个个发疯?”叹了口气,“说起来这些流民,也是可怜……”
“他们要向阎王爷告状,就该告关中的那些地方官,靠着跟朝廷里大官的关系,贪钱不说、还贪赈灾的粮草!狗日的贪完了钱粮,还反过来诬告说是咱们南疆上缴的粮米不足!”
“对!我听说凉州的周孝义,就是因为看不惯这些事才反了!还专门让人写了篇什么檄文,列出皇帝老儿的十大罪状,什么纵容奸党、谋私欲啥的,说朝廷内外的好多官职,都是士族门阀用钱给自家子弟买的,出了事就互相包庇,专门欺负老百姓!”
“哟,你小子出息了啊!还能读得懂文书了!”
几人哄笑了一阵,赶着车,朝军营外围的马场走去。
到了马场,有管事模样的人过来交代:
“先把马卸了,再查一下各辆车里面,看看有没有兵刃之物。”
阿渺抱着鸟笼,移到车帘边,觑到士兵们走去了前一辆车前,迅速地撩开帘子,滑下了车沿。
此时天色已经已近全暗,临水而建的马场上矗立着的一排排马厩,轮廓起伏朦胧。
阿渺四下张望一番,心中忧惧蔓生,一颗心怦怦直跳。
刚刚那些士兵聊天里提及的内容,什么“一抬手就是一个”、“皇帝老儿的十大罪状”,她纵然年纪尚幼、理解得有些似懂非懂,却也依稀觉察出了某种隐晦的危险……
这时,一个卸完马、走过来的士兵,抬眼瞅见了夜色中的小小身影,惊呼道:“什么人?”
阿渺心头一紧,扭转身,撒腿就跑。
身后传来呼声 ——
“有人!”
“去拿火把!”
她抱着鸟笼,也顾不得看方向,顺势沿着坡度就往下疾奔。
为了方便牧马,马场建在临近靠水的坡地,草木丰茂,越往下跑,脚下的青草越为厚滑,泥土也变得越加潮湿起来。
“站住!”
身后追赶的士兵,看出对方的身形只是孩童,开始各种言语恐吓:
“再跑就放箭了!”
“箭已经上弦了,马上就放了!”
阿渺到底年幼,听得心里害怕,一咬牙,停住脚步,慢慢转过身来。
“你们……谁敢放箭。”
她在心里默念着阿娘和五哥的叮嘱:她是皇朝的帝女,不能失了威严,需得让人敬畏……
她不能害怕……
阿渺抱着鸟笼,慢慢扬起头,“你们谁敢放箭?”
几名追来的士兵也放缓步速,停了下来。其中一个举着火把的,把手略抬高了些,笑道:
“原来是个小丫头。”
其余几人也围了过来,一个脸上有疤的粗壮士兵将阿渺从上到下打量一番,嘴里啧啧两声,“小丫头长得还挺水灵的!也是宫里的人?”
阿渺此时穿着被裁去了下摆和衣袖的宫婢衣裙,发丝凌乱,只一双水氤清亮的眼眸映着闪烁的火光,倒显得愈发的亮了。
“我是大齐公主萧令薇。你们……你们现在立刻护送我回营帐。”
几名士兵闻言,面面相觑。
刀疤脸嘿嘿笑道:“公主?公主穿得也太磕碜了些吧?让我闻闻,是不是还有马粪味?”
说着,伸出粗黑的大手,摸向阿渺。
“别碰我!”
阿渺侧身闪躲。
与此同时,一声厉喝也在她的身后方响起:“别碰她!”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昏黄的火把光映之下,陆澂脚步蹒跚地急奔而来,身上的锦袍像是浸了水,下摆湿漉漉地贴在腿上。
“不……不许对公主无礼!”
玄武营的士兵不认得阿渺,却大多认得陆澂,见状皆神色微变,躬身行礼,“世子。”
陆澂微微偏过头,将高高肿起的半边脸颊藏到阴影里,朝着阿渺揖礼,“殿……殿下没事吧?”
阿渺沉默一瞬,缓缓摇了摇头。
玄武营的士兵彼此交换了个眼色,当中较为机灵的一人,赶紧表态道:“都是误会!误会!要不属下等现在就护送公主回营?”
阿渺警觉后退。
“我不用你们送了。”
她侧过头,看了眼陆澂,“陆世子,你能送我回去吗?”
此时此刻,她思绪缭乱,滋味杂陈。
宫人们在军营里的种种境遇、士兵们肆无忌惮的言谈、还有她自己对庆国公由来已久的畏惧……交织到了一起,堵塞在了心头。
乍然见到陆澂的一瞬间,阿渺既感到脱离险境的释然,又难免不把对庆国公和玄武营的感受投影到他身上,生出了几分忌惮与厌恶。
可比起那几个士兵,陆澂又显然更值得信赖一些。
而且,让他送自己回去,还能把他交给五哥来处置,盘问有关他父亲的事……
陆澂摒退几名士兵,留下火把,自己举在手里,为阿渺照明道路。
“殿……殿下请。”
阿渺步履踯躅地跟着陆澂,朝山坡上走了一小段,忽而记起什么,顿住脚步,“你等一下。我先把这只鸟儿放了。”
她调转头,提着鸟笼,快步走到坡下的水岸边,蹲下身,打开了鸟笼的小门。
“这里水草丰茂,比在笼子里好。”
阿渺小心翼翼地把翠鸟捉了出来,摸了摸它的脑袋,“你也别怪安思远。他把你捉来送给我,定是觉得你跟着我可以吃得好、玩得好,我们两个都能开开心心的。可惜……对不起了……”
不知道嬿婉和安思远他们可安好?千万,别也遇到危难……
阿渺叹了口气,再次轻触了下翠鸟头顶的软毛,有些依依不舍地松开手,用掌心托住翠鸟的两只小爪子,慢慢举高。
原本有些无精打采的翠鸟扑扇了一下翅膀,在阿渺的手掌上蹦跶两下,发出啾的一声鸣叫,紧接着迅速扑打羽翅窜起,极快地飞向夜色中的河面,消失无踪。
皎若玉盘的一轮明月,倒影在潺潺的河水之中,映着起起伏伏的粼光。
阿渺望向翠鸟消失的方向,默默地站起身来。
陆澂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她的身后,手里的火把几近燃尽,摇曳着明灭交替的光影。
“那鸟……是安思远送给殿下的?”
阿渺转过身,抬头望着陆澂,点了下头。
陆澂垂下眼,“殿……殿下既然喜欢,为……为何不留下?”
阿渺沉默了会儿,鼓了鼓面颊,笑得有些微弱。
“我喜欢它,可它未必喜欢留在我身边。鸟儿既然生作了鸟儿,就应该自由翱翔于天地之间,而不该被困在笼子里。”
她顿了一顿,“我五哥说过,万事万物,都有属于自己的位置,各安其性、自适其适。”
就好比,君是君,臣是臣,大齐是萧家的,天下是父皇的,旁的任何人,都绝对不能夺走。
不是吗?
她抬眸盯着陆澂,似乎是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些有关他父亲的阴谋算计。
可男孩被她盯得久了,呆呆地欲言又止,一不小心、还被火把滴落的松油燎到了手,疼得截住了话头。
阿渺瞧着他笨拙失措的反应,暗暗失望。
就算庆国公真有什么阴谋算计,他大概,也是不知道的……
“我们先回去吧。”
她调整情绪,唤了一声。
两人转过身,准备往山坡的高处走去。
这时,一道黑影突然从陆澂的身后疾掠而来,速度极快,如劲风袭来一般,顷刻间就朝着两个孩子笼罩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