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ara the happy(幸福的克拉拉)
——同样即将告一段落的克拉拉·蒂金斯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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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发生在外界的一切一无所知。
这些年来我与罗茜塔以情侣关系在公寓同居,与之伴随的幸福将我此前经历过的一切哀伤都轻轻遮掩。罗茜塔侧颊上生了一小块暗斑,像某种植物播种的印记。她不喜欢,但我对她说,或许未来的某一天,那里会长出一小株嫩芽。是梦幻亦或是浪漫?可我心里当真是这样想的。我爱她。我时而感到自己从未这般鲜明自知地爱过一个女人。
罗茜塔,她是美丽的化身。我爱她身上的瘢痕。爱看见她在夏日赤身**躺在室内阳光下,像她本身已变成太阳。罗茜塔有着优美的小麦色身体,年轻丰满,我会在她睡着的时候亲吻她的鼻尖,我承认这举动带着那么一点微弱的自怜。
美丽罗茜塔喜爱一切美丽的东西,我的脸自然不包括在内。
她倒不是没见过我原本的样貌,但我只在舞台上才能做到大方袒露残缺,在那里它仅仅是妆容的一部分。平日里同她在一起时,即使入睡,我也不曾摘下面部的遮掩。也许这是一个线索,但在与罗茜塔恩爱的麻痹下,我失去了自知之明,更不曾料到在千百倍的幸福后,也会是千百倍的惨烈收场。
一八七七年上旬的一天,罗茜塔毫无预兆失踪了。
没有信件,也没有只言片语。
一同消失的是她的全部家当。
至于究竟发生了什么,在几日不理智又满怀希望的幻想和努力后,我从爱的盲目中挣脱出来,终于察觉了那已经滋生了大半年的真相:我年轻美丽的情人与一名绅士的巴拉圭马车夫暗生情愫,甚至走上与之私奔的道路。他们离开伦敦,也许想跨越海峡比翼双飞。此后她杳无音信,只留下我在原地仔细回忆与她相处的点滴,终于明白那便是无论她于我多么独一无二,她对我的真正情感,和其他女孩对我的并无本质上的不同。
我当然找过她,很多次。
我甚至想象着自己找到她,然后像戏剧里的魔鬼一样降临,宣告她、奸夫、连同我一起,全将走向无可挽回的毁灭。我总是想象她的懊悔与哀求,以及不加掩饰的惊惧。这样想叫我心生畅快,毕竟我曾有多爱她,如今就有多恨她。
不是这个道理吗?
但我没有真去做。
我甚至没有试着再去拜访那位小胡子侦探,尽管鉴于他替我办事的速度,我对这人的业务能力十分怀疑。还是七个月后罗茜塔主动来信,语焉不详附上自己当前身处的地址,此念才死灰复燃。看来我将不再有机会见到那位“勤劳的好小伙萨尔瓦多”,毕竟正是因为罗茜塔惨遭半路遗弃,曾被她无情抛弃的我才有机会收到那封支离破碎的信。
想来也是。
如果不是至今说着一口磕磕绊绊的英文,又深受贫血的折磨,罗茜塔又怎会转而向我求助呢?
我的热血沸腾很快冷却下来,百般纠结后,还是决定对她置之不理。我想她也并未真期待过我会对此有所回应,但到最后我没能真的对她置之不理,终究还是照着信里的地址去了。为此我不声不响地叫了辆马车出城,临走前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要去做什么,连玛丽都没有。她替我拿起厚重的大衣,披在肩上。我往这位母亲般的老妇面颊上吻了一吻。
“还记得罗茜塔吗?”我问她。
“那个以前住在这儿,去年跑回美洲老家的姑娘?”
“她从美洲回来了。”我说,没有纠正她的说辞。玛丽是否听出我语气中的彷徨?马车夫呢?车窗外纷纷扬扬的雪?十四个小时的车程和沉沉冬夜见证了我一路的沉思和煎熬,而在与罗茜塔惊愕相对那刻,所有的怨恨和愤怒都像松枝上的落雪,一晃即碎。
因为她的身体。
站立在门槛上,曾经曼妙、柔软、充盈青春,我深切爱过的身体,如此陌生违和地包裹在不合身的粗陋衣物之中,怀着一个注定没有父亲的孩子,苍白臃肿、颓败如沙。
*****
我把罗茜塔接回了伦敦。
我们对她失踪的几个月经历只字不提,仿佛这样一来什么都不曾发生,一切还能回到从前。罗茜塔身体虚弱,我和玛丽秘密找了不少医生,但不论是谁,都说以她的情况,生产极其危险。
罗茜塔默然不语。
我夜晚不再与她同床,但偶尔听见她呻|吟。我养成了抽烟的习惯,在走过去坐在床沿时尤其渴望烟草,但忍住了。
我望着她,看她陷在枕中,两腮深陷,眼眶通红。
“哪里痛吗?” 我问她。
“不,我只是……”
“我猜是个男孩。”
“嗯?”
“孩子。”
我主动提起这话茬,她吃了一惊,小心翼翼:“哦……是。我不知道。”
“也可能是女孩。”
然后我们都不说话了。
我是不知还能说什么,她我不知道。
少顷,罗茜塔仍然小心地,轻声说:“我一直在想,让孩子叫什么会好。”
“叫克劳德吧。”
此话一出,我自己先愣住了。我发誓这几个词完全是不经头脑过滤就自行渗透出来的。
但罗茜塔却来了精神,她认真道:“好。如果是女孩,就叫克劳迪娅。”
我拧起眉毛:“我只是随口一说。”
“我知道。”
“别给孩子起这名字,罗茜塔!”
她凄凉一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关于起名的事情就此过去了。
那婴儿带给罗茜塔极大的折磨。临产前那几天,她不分白天黑夜地呕吐。我将她抱在怀里,感到她四肢瘦弱得像个孩子。罗茜塔发着烧,眼睛紧闭,神志不清地呓语哭泣。我凑近她嘴唇听,感到她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叹息。我听了很久。
罗茜塔病得太厉害,下意识说着支离破碎的西班牙文。
有几个词她不断重复:克拉拉、错误、对不起、妈妈。
我凑近她,我抱着她。罗茜塔闭着眼睛,她小声喊了我的名字:“克拉拉。”
“嗯?”
“我还能够重新来过吗?”
“我不知道。”我突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但说:“或许可以。”
“我总感觉,什么都没有了。”
“重新来过吧。和孩子一起。”
“能够重新开始……”
她的声音越来越弱,像又昏睡过去了。我把她放回床上,等待下一次和她交谈的时刻。到那时我们谈孩子,谈未来,谈哥伦比亚。只有一个问题我们从来都避而不谈,可我不是没想过。
正相反,这事我想得最多,关于为什么她起初会走,关于这次她会不会留下。
以及……
爱。
我还爱着她。
我知道自己还爱她,肯定还爱她。
但即使在这些最温存的时刻刻,在她躺在我怀里,像哭泣的婴儿寻找母亲般依恋着我的时刻,罗茜塔爱着我吗?
既然我们的所谓爱情起始于我对她伸出的援手,那么她待在我身边,是否根本无关情爱,只是她理解里的感激?
年轻的罗茜塔,美丽的罗茜塔。
被人欺骗,从那么远的地方来到异国他乡,无以为报、无依无靠。我猜她一定期待过不一样的未来,以及相比委身于一个年长丑陋的无鼻女人美好数倍的漫长人生。毕竟她不像我啊……我如今三十一岁,却仿佛从未年轻,更从未美丽过。我又期待过什么呢?二月份罗茜塔的孩子出世,她本人则因难产并发的大出血丧生。下葬后我将婴儿带回公寓,那是一个因早产而孱弱、脊柱先天畸弯的男孩,最后兜兜转转还是叫了克劳德。
叫这名字似乎谁都对不起,但克劳德没活过十岁,我想多等几年后,或许能更好把他们区分开。
到那时候,这跟我同样一出生就无父无母的私生子会走上什么道路,我不得而知。
也许是个教师。
也许是牧师,或者医生。
那些一听就令人心生尊敬的职业。
无论如何,那是十余年后的事了。
此刻我只是看着他,满心惊奇,犹如大梦一场。我曾以为自己会因罗茜塔的事情痛不欲生,但恰巧相反:曾在我心里蓬勃生长过的爱的欲|望不知何时麻木了、枯萎了。也许命运如此。她的命运,我的命运;残缺之人注定孤独。
侦探就是这前后重新出现的。
他兴致勃勃地展示这段时间辛苦的成果。
我则兴致缺缺地得知,我的亲生父亲,尼恩斐庄园的奥古斯塔·弗里曼勋爵,在十二岁那年初尝禁果,与十六岁的我母亲造出了我这怪物。后来她死去,他长大成人(多么古怪!),与一个出身低微的同龄女子结婚,却在婚后第二年就与之分居,流连妓院场所。他肯定在其他地方也播了种。多年过去,我或许存在的、和我境况雷同的兄弟姐妹们或者胎死腹中,或者早已归于尘土。
“可也许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兄弟,或者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妹。”小胡子侦探问我,“小姐有兴趣进一步调查吗?”
“免了吧。”我说,“我没兴趣。”
【第二部·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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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幸福的克拉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