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青檀寺周遭一切如常,越竟盛饭也愈发得心应手。
饭后众人各自待在自己的快乐小窝。
一直盯着自己的人少了几个。越竟借着伸懒腰的空档扫过人群,流民头子惯窝的墙根也空了出来,看来他们时间挺紧张,流民头子口中所谓的“要事”估计马上就会有动静了。
越竟伸完懒腰重新窝回墙角晒太阳,老张头拖着自己的瘸腿挤进越竟刘四娃两人中间坐好,呼噜两把刘四娃的头打发他跑腿儿:“四儿啊,去问问你田叔腿还疼不疼,过两天我去街上也好顺便给他讨些药来。”
“好嘞!”刘四娃乐颠颠跑远,老张头寻了个舒服姿势躺好了,眯起眼睛晒太阳。“那小公子啥时候来接你?”
越竟靠着墙角坐直了身,觉得老张头那个“接”字用的挺好。
“近几日吧。”
“什么时候回来?”
越竟看了眼躺在地上仿若事不关己的人,说来还未曾见过老张头长得是圆是方,络腮胡将脸挡的严严实实,他按了按手指,“说不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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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要是能早些回去就好了。谢恩宁看着书册揉了揉眼。
啊——说不准。
昨晚本是打定了主意要多誊抄一些那话本的,没想到那男人倒很有些功夫,情节异想天开,颇有些意趣,一时没忍住将那册子翻完了,字却没抄几个……这倒也还好,卡文才最是让人难受……
徐奉和又往他这边瞅了。
视线相撞,谢恩宁本想自然移开,就看见自家老师朝他露出一抹堪称温柔的笑容。周围学子以为自己开小差被逮到一阵哆嗦,他也冷不丁打了个寒战,不是说不准,今日是必定要留了。
下了学,众同窗依旧争先恐后往外涌,生怕再次见到徐奉和的笑脸。果不其然谢恩宁才收拾了东西,徐奉和就招呼他跟着往后院茅草亭走去。
赵应觉早已摆好了茶盏,手中捧着谢恩宁昨日交上的课业忍不住感叹,想来他也算读过谢恩宁许多文章了,文风竟篇篇不尽相同,若不是字迹未变都要以为是数人所作。思及此赵应觉真的眼红了,看看人家的学生再反观自家那孽徒,除了字练得还算不错还有哪里讨喜?整日里就会指使自己偷人家文章!害他现在看恩宁的文章都犯心虚!
三人打了招呼,坐定了,徐奉和喝了口茶说道:“恩宁啊,再过几日就是殿试,写诗作文我也没什么可以教导你的了,你可知晓今日为何留你?”
谢恩宁见到自己昨日交的作业就知道大抵是要谈些时政局势,“学生只猜到一些。”
“我虽与你赵师伯一样吃过一阵子官粮,但那也是昭庆初年的事了,如今我已赋闲多年,朝廷是何光景,我也不甚清楚,不过你赵师伯虽是个远离京都的挂名学士……”徐奉和边说着放下茶盏,余光瞥见赵应觉往袖管里塞着什么,他双眼一眯伸手扒拉,好嘛!偷恩宁文章终于叫他抓了个现行!
他又不好发作,只好拿过赵应觉面前的茶盏一饮而尽,又重重放回他面前,
“哼!确实没什么用!”
谢恩宁默默看着两位先生如稚童一般闹腾,喝了口茶企图压下上扬的嘴角。
赵应觉有苦难言,自己真的只是习惯使然!真不是想偷走这文章啊!都怪越竟,要不是他次次要挟自己,自己怎么可能会把这个变成习惯!
徐奉和被赵应觉巴巴的眼神盯得受不了,伸手把文章拿过来,就算翻了篇儿。
徐奉和消了气清清嗓,继续道:“但他徒弟倒是有些门路,连带着他也知道不少。”他瞪了赵应觉一眼叫他自己理顺了给谢恩宁听。
赵应觉自知理亏,给徐奉和斟满了茶水才道:“我那个徒弟不太着调,写文作诗轮不到他,身手倒不错,想来最近京中也多有议论,恩宁大可一猜。”
“议论最多的也不过是那越小将军了。”谢恩宁转念一想赵师伯徒弟若真是他,他会知道自己也难怪。
赵应觉嘴上嫌弃越竟,心中对他也还是有些不满,但一提起又觉得这小子还挺不错的,
“那便是他了!他虽年岁长你一些,论入门却是你更早,你自唤他师弟即可。”
师弟?谢恩宁默默掂量了一下自己的斤两,不觉得这声师弟该由自己来说……
“朝中各方势力纷杂,你多知晓一些日后也好在官场与你师弟相互帮扶嘛。”
单凭自己怕是很难能探听到朝中虚实,无权无势背后无荫亲在官场一朝不慎便要牵连亲友,先不论这越竟为人究竟如何,单靠赵应觉此番教给他的东西,就足以让他尽力帮衬赵应觉亲近之人,他起身弯腰行礼道:
“谢过赵师伯,恩宁定当尽己所能不负先生们所望。”
赵应觉忙伸手扶起他,暗自感叹,到底是徐奉和的学生,跟他老师一样看重人情,“奉和与我作为老师自然希望你们能施展抱负,但作为长辈更希望你们能安度一生。”
徐奉和讲不出煽情的话,默默接上一句:“就是别惦记着做算账的了,好歹找个能施展所学的活计,将来也好有能力保全自己。”
说完他自顾自提起茶壶将桌上茶盏都斟满。
“老师放心,只闲来无事做做,不会误了正事。”谢恩宁先前那些胡言乱语已是深入人心,徐奉和明显不信,看得出来谢恩宁说起卖货郎,算账的,说书的,神色动容显然是有兴趣得很,虽说他也是知道谢恩宁不会误了正事,但只闲来无事做做这点他还是持怀疑态度。
谢恩宁感受着徐奉和的视线一阵无奈,这就是作茧自缚罢。
不过那些活计都挺有趣,若是在太平盛世对自己来说都是极好的去处……
赵应觉见两人各想各的不理自己,猛咳一声,又道,
“好了,如此便切入正题吧。”
“我看了你的文章,对京城民生见解独到,看来在那茶馆算账还是有许多益处……不过,”赵应觉神情逐渐凝重,
“你所期盼的,碰了不少人的摇钱树。”
“当今执宰罗放亦是其中之一。”
赵应觉捋了把杂乱的发丝道:“如今朝中势力大抵分为三派,罗放为首的保皇派,太子及其母族一党,地方要员盘踞一方暂表中立。如今陛下仍苟延残喘还能将就些时日,太子一党不敢轻举妄动,是以朝中还是罗放一方独大。罗放……”
他说到此处沉吟片刻,转头看了眼神色莫名的徐奉和叹了口气,继续道:“罗放出身世家根基本就深厚,又曾做过考官,门生遍布六部。此人城府极深,之后必会与他有交集定要小心。”
“太子如今执掌户部,其母族王氏一族又是江南首富,有钱能使鬼推磨,他究竟养了多少小鬼虽无从得知但也绝不会少。”“殿试已荒废多年,如今骤然举行多半不会是圣上的意思,你要多留心。”
赵应觉端起茶盏喝了口茶,“朝中之事,我所知也不甚明细,不过还有一事我与奉和商量过觉得还是得先让你知道。”
“去年我在南陵游历曾听过一首童谣。”
“三月三,要上山。
上山去,斩祸患。
风咻咻,路漫漫。
山大王,他姓段。
把锄挥,笑言欢。
满山木,河湖川。
你一半,我一半。”
谢恩宁皱起眉头,大雍皇室便姓‘段’,这可称谋逆的所谓‘童谣’竟能人人传唱。
“官府可曾有举措?”赵应觉摇了摇头。
没有任何举措……恐怕是有了气候,酝酿已久了,地方官员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眼下动荡不安外敌环伺,延续至今的太平盛世终于命数将尽了。
“恩宁,此路艰难,同行者注定寥寥。”
谢恩宁抬起眼帘,墨绿色的眼瞳映入院中随风摇动的春草,轻声道:“总要有人去做。”
“老师、赵师伯不相信我吗?”
徐奉和看着不再半阖着眼的学生,猛然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的光景,半大少年端端正正的给他行礼,明明年岁并不大,周身气度却清隽沉和,本以为是个温和端方的君子,却屡屡做出‘离经叛道’之事:暗喻讽刺时事基本没有,从来都是贴脸开大。自己多次告诫加之这些年考场沉浮,他行事越发沉稳文章也渐渐收敛锋芒,整天在京城周遭游来荡去,本以为他失了锐气,如今看来么,
还是当年那个有些稚气的少年,根本没变嘛。
徐奉和哼笑一声,
“那我可等着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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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万通镖局内。
“英姐,你要不……去看看?梁拓积了半月的账就是不干活,非要等你去了再干。”
陈展小心翼翼凑上前,在他眼巴巴的注视下杜英慢条斯理放下手中弯刀站起身,
“不干有的是人想干,惯的他!”
陈展目送杜英大踏步走远松了口气,抓阄抽到他了,每每杜英走远镖这梁拓就撂担子,看话本。
先前只要兄弟几个劝劝也就得了,偏这次嘴皮子都说秃噜了也不好使。
他看着杜英气势汹汹的背影,心里泛起一丝窃喜,梁拓,哥们这可算帮你了哈。
正堂内,一身着长衫的男人捧着遍阅书肆新出的话本瞧,时不时瞟一眼门口。他正看到精彩之处,杜英便出现在门口,抬脚跨进堂内。
杜英勾出椅子在他对面坐下,“你又抽什么风?”
梁拓放下话本,“这不是太长时间没见面了吗。”
“现在看完了,赶紧干活。”说完杜英抬手抢过他手中话本,坐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摆明了要监督梁拓干活。
梁拓也不恼慢吞吞端来茶水果脯,搬来账目开始写写划划,偷摸看着杜英翻看话本
估摸着她看到精彩处时重重咳嗽一声,又端起茶喝了一口做作的很。
杜英一脸无语,多大的人了还跟小孩儿似的,她提起茶壶给梁拓倒了杯茶。专心看话本不再理会他的一系列小动作。
梁拓看了眼浑身放松窝在对面的杜英,低头看着一连串的押送盐铁的活计面色如常提笔划去。
今天又是认真工作的一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