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君和一口气跑到了距离校场最远的典籍院,刚在院中长椅坐下来就收到郑寔道歉的消息。
【抱歉,阿和,老师不该怂恿你来校场来着】
【接下来一个月的饭老师全包了】
【你有什么别的赔罪条件,尽管提】
他按着剧烈跳动的胸口,仰头望着暗下来的天幕,平复呼吸。
-【其实我原先就打算过去看的】
-【您问的那会儿有点犹豫而已,您不用觉得抱歉】
-【更别说赔罪了】
光屏上很多组群消息爆炸式增长,在他注视的几秒间他看见自己的名字跳出过几次,他不敢点开细看,回完消息立即将通讯器从取下来塞进裤子口袋,逃难似的跑进身后的大楼里。
郑寔从章老那讨到了陆君和的帽子,离席时看到陆君和的回复,叹了声气,神色复杂地盯向走在军部队伍最前头的Alpha。
郑寔本意是提醒霍尧,避免非议之声伤到陆君和,结果事与愿违。
霍尧对出言不逊的Alpha的惩罚出奇严格,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于理他更偏向轻罚,维持联邦政府和军部的表面和平。
自学府建成,每年都往军部送进去一批人,不断削弱霍家对军政的掌控,霍尧此举要是被那些身处高位的人借题发挥,指不定会引发什么乱子。
但愿他们就算双方矛盾升级也不要祸及池鱼,郑寔发愁地想。
抛开那些不提,陆君和接下来很长一段日子恐怕不会过得太安生,在他离开之后,校场里的议声更为激烈,他最终成了上将伴侣的头号嫌疑人。
虽然他的确就是霍尧的伴侣本人。
尾随军部一行人刚出校场,郑寔看到一位军装青年行色匆匆地朝这边赶过来,走到霍尧身边,低声向他说些什么。
郑寔看不到霍尧表情,只看到他脚步微顿,然后继续不疾不徐地往前走。
紧接着,那位青年落到了队伍最后,跟郑寔攀谈起来:“指挥官先生,陆少爷的帽子,您交给我就好。”
郑寔往后看了一眼,回过身又朝四周高楼扫一圈,“你们上将打算公开?”
周围还有很多双眼睛能看着他们,岑偕明白他的顾虑,说:“上将和军部一致认为当前坐实猜测比较好。”
郑寔不客气地嗤道:“届时被口水吞没的又不是你,你说得倒轻巧。”
岑偕被怼仍保持微笑,“我们会尽最大努力减轻陆少爷可能会受到的伤害。”他恭恭敬敬地看着指挥官,“如果联邦不断试探,陆少爷的处境只会更糟。”
还不如默认陆君和就是霍尧的伴侣,这样霍家和军部便可以直接在明面上护着他。
郑寔也想到过这层,但无论怎么权衡陆君和都会被推到舆论之声的风口浪尖上,他既自责也纠结,他把帽子递给青年,“或许,你们应该问问当事人的意见。”
岑偕眼神转到正去接当事人的Alpha身上,笑了笑说:“这是当然。”
说完他向郑寔点头,小跑着把帽子转交给上将。
霍尧接过去后示意其他人一会儿先走,命他们留下一部车。他独身找去典籍院,只有二楼亮着灯,他在二楼历史类书籍区的角落里找到了陆君和。
他坐在墙角抱着膝盖缩成一团,脚边堆放着几本书,整整齐齐地,大概一本也没翻过。
霍尧这才注意到他耳朵上贴着创口贴,前天离开庄园时似乎还好好的。
霍尧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这时候陆君和忽然抬起头,他整个人登时被定住。
“谢谢您,”陆君和犹疑一秒,抓住面前的手掌借力站起来,“您怎么会在这儿?”
瞥到Alpha另一只手里拿着自己的棒球帽,他脸色白了白,低头认错:“对不起,我去校场只是想见见世面,给您添麻烦了……”
他说谎了,他和那些学生与贵族一样,是奔着霍尧去的,但霍尧那声“滚出去”犹言在耳导致他不敢承认。
霍尧瞧了眼被握住又很快被放开的手,淡淡嗯一声,把棒球棒往陆君和头上一扣,“跟我回一趟祖宅。”
陆君和俯身捡书的空当霍尧就不见了,意料之中的事,他有点失落地抿抿唇,把怀里的书按照编号一一放到原位,拎着背包慢吞吞地下楼。
走到楼梯转折的地方,看到背靠楼梯扶手而立的高大男人,他快步蹬下阶梯,等站到人跟前,刚涌起的劲头儿却像霜打的草儿般蔫下去。
“您在等我吗”被他咽回去,换成没有意义的招呼:“您还没走吗?”
霍尧从墙上借阅书籍的名单中收回视线,转而望进Omega澄亮的眸子,他们站在同一层阶梯上,Omega仰着头,他几乎能看到映在深黑色的瞳仁里的自己。
他朝陆君和伸手,见陆君和直愣愣地没反应,他只好直接去握住他的手,“出去之后眼睛不要乱看,不要慌。”
陆君和垂眼看着两人交握在的手,听到霍尧说“看着我就好”,立马抬头照做。
霍尧再次对上那双点漆似的眼睛,面对Omega自信满满的“我很听话”的表情,心头一梗。
出了大楼门是几级台阶,炙热的视线紧紧锁在他身上,他绷紧的脸色终于在旁边身影踉跄的时候浮现裂开的迹象。
让他看自己没让他不看路,霍尧深吸口气,转头看过去,训人的话一下堵在喉咙。
陆君和稍稍朝他靠近,低声说:“院门口的花坛那边躲着好几个人,刚刚在偷拍我们。”
不等霍尧回答,他把滚到唇边的眼泪抿进嘴里,脸往霍尧那边倾靠,借此挡住侧前方的视线。
“我给您惹了大麻烦,因为我在校场接触了您,所以大家怀疑我是您的伴侣,而您现在只得被迫公开我们的关系,对吗?”
他顿了顿,更诚恳地道歉:“对不起,我不该去校场,我去校场不是为了见世面,我是——”
“你是学府学生,去校场是你的权利跟自由,你没错。”霍尧沉声打断他。
陆君和头低得很低,几乎要碰到霍尧的肩膀,霍尧犹豫片刻按着他的脑袋贴向自己,大衣很快被洇湿了一块,不到一分钟他感觉有股潮意粘在胸口的皮肤上。
陆君和太能哭了,刚来庄园的那段时间,他经常吃饭吃着吃着就掉眼泪,得到允许后他常看到他在书房抱着书哽咽,就连趴在地毯上睡着了也挂着泪。
而且他几乎听不到陆君和哭时发出声响,霍尧从那时候起就怀疑,别人哭过情绪也就过去了,而陆君和恐怕只会越哭越郁结。
他双手垂立,直挺挺站着,垂眼瞥了下扎在怀里的脑袋,“给你三十秒。”
他刚说完看到陆君和单薄的肩背重重起伏了一下,直起身跟他拉开距离。
陆君和的脸被闷得发红,眼睛也红,连嘴唇也因沾湿而加深了颜色,霍尧默默看了几秒蓦地伸手扯他的帽檐,嘴里丢出两个字:“丢人。”
只剩一米远的视野,陆君和没动手调整,老老实实地跟着Alpha走出典籍院,继而走出学府大门,坐进开往祖宅的车。
隐匿在夜色里的窃窃私语他一句都没听清,霍尧腿长步子也大,他光顾着跟上他了。
“背挺直,少说话。”到了目的地,霍尧拍了下他的背,“记住,今天的事与你无关。”
陆君和做了个深呼吸,接道:“我第一次见老将军。”
霍尧走在他前面迎上出门迎接的老副官何有钰,并抬脚拦住对方去向,“祖父要找他单独谈话?”
“你误会了,家里有客人,小陆换身衣服比较合适。”何有钰说。
陆君和听到这话,低头扫了眼自己的穿着,抬头时碰巧撞上霍尧回头的视线,窘迫地向他露出求助的眼神。
他们距离几步之隔,霍尧半张脸被阴影模糊得看不清。
大概是一贯的平静吧,陆君和本来就没抱多大希望,他正要开口道谢,冷不丁听到霍尧说:“他的客人他自己招呼,我们没时间奉陪。”
霍尧的语气并不客气,而且隐隐透出一股不耐烦。
陆君和脸上闪过瞬间的讶异,见霍尧说完转头大步往回走,他三步并两紧跟上去,远远朝那副官颔首打招呼。
他们曾见过一次,陆君和和霍家签的协议就是由这位副官全程操办与转交的。
他看上去四十有余,清秀的长相,气质温和友善,是个第一眼就能博得别人好感的人。
“将军一直在等你们入席,”何有钰也追了上来,“你很久没回来过了,将军时常念叨。”
霍尧一言不发,拉开车门示意陆君和上车,陆君和麻溜地坐进车里,期间几次收到何有钰暗示的眼神,他一概回以爱莫能助的表情。
霍尧跟老将军的事他可掺和不了,先不论他的话在霍尧那有分量与否,光凭他两人的表面关系,他也肯定是力挺霍尧的。
何有钰拉住霍尧的手臂,面色恳切地说:“阿尧,起码留下吃顿饭吧。”
“不必。”霍尧态度坚决,扯回手臂,发动引擎直接从别墅的院子快速倒出去。
陆君和盯着后视镜,何有钰身后出现了一位拄着手杖的高大男人,他还没看清那人模样,他们就从视野里消失了。
车内长久无声,陆君和背包反背在怀里,感受到Alpha烦躁苦闷的情绪,他一直没敢出大气。
霍尧同样能察觉到他小心翼翼的关注与他的不安,随后不久,好像有一只温柔手,从他胸膛伸进去,帮他掐灭了呲着火花的腾腾怒意,使他得以宁息。
直到腺体发烫,**蠢蠢然,游蛇似的从腹部钻上来,恍然闻到了茶香的气息,他一个急刹停到路边,骤然关掉所有车内灯。
几绺明暗不一的路灯的光照进车里,依旧很亮,照得他的狼狈无处可匿。
“陆君和,”他几乎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你……”
然而“标记”两个字在他舌尖百转千回,始终说不出口,Alpha的骄傲不允许他曾向Omega垂下过头颅,亦不愿承认他或曾放松过警惕而被标记。
他数度尝试,可喉咙像生了锈,他始终拉不开嗓子。
空间狭仄,Alpha的急促的呼吸声清晰可闻,陆君和担忧地望着他:“怎么了,您脸色不太好,是哪不舒服吗,需要喝点水吗?”
他急忙拉开背包拿出保温杯,倒杯温水递过去,想探人额头,又不敢,只能抓狂地叹气。
盯着霍尧喝了水,他从背包掏出各种驾驶证,找出车本递到霍尧跟前:“您去后座休息会儿,换我开吧。”
“陆君和,你的阻隔贴失效了。”
霍尧按下自动控键降落车窗,发哑的声音消融在过路车辆与夜风擦肩的短暂嗡鸣里。
他闻到陆君和的信息素才起了反应,和陆君和本人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