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来越热,大莱就显得没精打采起来,午后趴在地上睡觉。
有人比我这个做主人的还担心它,那个小丫头又来了,她是不速之客,还好没有自请进屋,只是蹲在门边,一双眼睛好奇地盯着大莱瞧,我在桌旁写字,慢慢有点不好意思了起来。
“你进来吧,一直蹲在那里不累?”我搁下笔,边轻轻吹干纸上的墨痕。
“姑姑好。”小丫头倒很有礼貌,就是胆子小,不敢看我,扭捏着说:“我给大莱带了东西,可以给他吃吗?”
“大莱不能吃糕饼的哦。”我提醒她。
她散开她的手绢给我看,有点忐忑:“不是的,我拿了肉来。”里面是一小截粉色的腊肠。
我展眉道:“好罢。不过别把他养刁了,只许喂这一点点,只许喂这一次。”
不知道为什么,我最近觉得自己比起之前在春鸾殿时要有主意了许多,竟也能说出这种强硬又威严的话来了,其实也会暗暗担心会不会吓到这小丫头。我看她身量,恐怕不超过十三岁。
她得了我的首肯,十分高兴,先上去抚摸起大莱的狗头,大莱已经闻到了肉肠的香味,呼吸急促起来,两只后腿着地,两只前腿攀上小丫头去够食,他站起来的身量几乎和小丫头差不多高,小丫头把肉肠喂给他,他吃得津津有味。
小丫头咯咯笑:“姑姑,你看,他吃得多香!”她很是新奇,但大莱那馋样我却是见惯了的,坐在书案前,我只笑着摇摇头。
这小丫头名叫星子,是我现在居住的毓秀宫中的宫女,她是今春才进来的,因为年纪还小,还未正式当差,故而每日得闲就溜来我这。她特别喜爱大莱,听她说未入宫前,她家中也有养狗的。我好奇她年纪小小,为何会被家人送进宫来,她倒也不隐瞒,原她姐姐盈月早年进宫,正是如今毓秀宫的管事姑姑。考虑到有这一层关系,她进来多少能受点照顾,比如说,她经常带来喂大莱的零食,有时比我的正膳还好。
还有一个原因,她说起来倒没有什么埋怨,她家里还有一个弟弟,他们两姐妹入宫,父母省了养活他们的钱,便能多多为弟弟未来讨媳添彩。
“那姑姑呢?”她是个机灵的孩子,凡是回答我一个问题,就要再抛回来一个。“姑姑进宫多少年了?”
“太久啦,我都要数不清了,”我撒了个小谎,这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讲清楚的,也就不必提及。
“比我姐姐在宫里还要久吗?”她抬起脸问我,毫不防人,“我姐姐在皇上登基前就在宫里了,只是那几年逃回家,现在宫里要用人,才又开始当差的。他们说我姐是‘平步青云’,听说凡是宫里的老人都能沾上点资历的光呢。”
“若你真在宫里有那么久,怎么也不见你当个厉害的差事?”她直来直去,把肚子里的话都倒了出来,说完就看着我的表情,好像好奇我会不会因为这冒犯的话发怒。
她其实还真不用因此担忧,我还不至于跟一个十三岁的小妮计较口舌,她看起来并无恶意,而且论起唐突,她还不如昔日雁笙的一半。
雁笙……
我思绪飘远了一点,她并没有发觉,在她眼里我可能只是有一瞬间的发愣,而我常常那样。
我看着她,但笑不语,过了一会,她才惊醒一样烦恼地自言自语道:“唉,我姐跟我说了许多次不要提她之前在宫里当差的事,结果还是被我说漏了嘴,被她知道了肯定又要骂我的。”
我依然没有搭腔,已经咂摸出事情的反常来。她脸上的神情和她话里的懊悔并不匹配,而且向我投来的毫不掩饰的目光,明显是在刺探我的反应。
我回过味来,她才不是一个我以为的半大小孩,之前都是我错认了。我倒不担心她对我有什么企图,我还知道自己的斤两,宫中都没有几个人知道我的荒唐的身份,就是即使知道了,又如何呢?我只是当下有点感叹,她才这点年龄,如此心智是适应了宫里的生活呢,还是天生如此?
我对她的试探像一块毫无反应的臭石头,她大概也讨了个没趣,自己找了个台阶下,语气很是无奈:“我原本不信你,现在信了——你或许果真是在宫里待太久了,久到连一点向人倾诉的**都没有了。”
她唉声叹气:“我姐进宫也不短了,她怎么也没学到点?每晚睡前都要跟我说一大通,听的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说着将大莱的耳朵一顿乱揉,我也没有制止。
“你叫星子,是吧,我没叫错吧?”我总算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于是就这样说了,当时我坐在书桌前,她和大莱在地上玩,一人一狗都抬眼看向我,我发现她的眼睛也像动物一样澄澈。然而我压下心中不忍,“今后请不要再来我的屋子里了。我会叫大莱一日三时会去院子里,你可以在那里找他玩。”
她满脸的不可置信。
——结果是她来的更勤了。她那副怯懦纯真的面具一摘下来,就懒得再戴回去。我渐渐明白,我的主张对她一点威慑都没有。好笑,我本来自以为从春鸾殿出来之后,我有长进了些的。
之后的日子,她会自己推门进房间,跟大莱玩耍,耍累了就躺到我的床上去,同时嘴里喋喋不休地跟我说着她在宫中的见闻、听闻,她今后要去当差的地方……她姐姐又跟她说,某位贵人……
“住了!”就在她又要说些忌讳的事情前,我终于忍不住,搁笔叫住了她,罢了罢了。“我收回之前的话,我的屋子你可以随便进,什么时候来找大莱都可以——只是一件事,你姐姐睡前跟你说的事,一个字都不要拿来告诉我!”
她偏了偏头,目的达到,满意地点点头,对我刚才话里的几个要点分别做了回应:“谢谢……好的……为什么?”
我深深看着她:“我知道你明白。”
她狡黠一笑,“你怕么?”
我真动了气,才拿起笔,手上用劲,墨水在纸上晕开好大一块。
“真难办,可能因为我和盈月是亲姐妹的关系吧——”她现在完全不屑于装乖巧了,对我不客气,也包括对她的亲姐,早就直呼姓名,这些天我已经习惯了,“她藏不住秘密,我也是一样。她好歹还有个妹妹可以倾诉,我就不能辛苦姑姑吗?她每天睡前跟我说那么多事,要憋着真的很难受啊。”她话里带着戏谑,看我一直板着脸,才松口说:“好嘛,我听到了,我尽量,行了吧?”
话说的模棱两可,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哄我。
此后她得了我的允准,更是日日来我这,大摇大摆,神气活现的。她的话还是很多,好在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什么御花园的花啦,毓秀宫的水池子啦,她姐从御膳房给她带的藕粉窝头啦……其实,我挺不好意思承认的,只要不涉及过分敏感的话题,她的小话我都爱听,她实在有相关的天赋,但也因此,我写字写的越来越慢。
“你等今后出宫去了,说不定可以去做个说书的,”有一次她隐去特指,给我讲某院与某院的宫女斗气的事情,实在可乐极了,我笑得差点气绝,稍微缓过来一下,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
说完便觉得有些不妥,有些赧然:“我说的不恰当,不过是打心眼儿里觉得你说的好,可惜咱们是女儿家了。”
她撇撇嘴不置可否,将话又抛回给了我:“包姑姑呢?包姑姑若是出宫去了,得做点什么好?”她一笑,“还是回家当小姐吗?我看你这肩不能提,手不能挑的,天天没见你做啥,只是写字。”
这话说的我有些脸红,闭了嘴假意磨墨。她话里有两个错误,我无意指出:一、我可不是什么小姐,我家自阿爹死后,早就没了;二、我并不是不能做活,只是在宫里后几年把身子养娇了,我从前做宫女时也是从杂役做起的呢。
至于天天写字,这我可没什么话说了。
见我又不说话,她觉得甚是没趣,这些天第一次,她走近了我的书案,在我制止她之前,把我书桌上摞着的本子抽出翻看了起来。
我强自镇定,继续磨墨,也不瞧她。
她翻页的声音很大,就不是个爱惜的,我耳熟能详那册共四十九页,她翻过来翻过去,最后又回到封面的题名上。
这让她苦恼了一会,才说:“这不是三字经,是什么书?我读不明白。”
我尽量使自己抬头的动作慢之又慢,显得毫不在意,一边声调轻快地揶揄道:“一时读不明白不打紧,你可以拿回去慢慢读。”
她便重重把那书打回桌面上,气急败坏地承认:“我的意思时,我不识字!”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看起来我前几天的观察并没有错,但还是好险。我不动声色地把那书拨到自己这边,用袖子遮住那六个字的书名。才终于自在地哄起小孩来:“这本你现在还看不懂,不过我旁边的架子上倒有一本我从前读的三字经……你想学吗?”
我便这样稀里糊涂地当起了星子的先生,我该庆幸她聪明向学,我把我那本老得快散架的三字经拿来给她,她便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三天,我的日常又变得淡如白水,每天写字,好在赶起了前面一点落下的进度。
那本书连同它的其他姊妹册,都被我藏在了更隐秘的地方,我现在桌上除了一卷正在写的白纸,其他一概不放,我每每想到都要一身冷汗,要是那天翻到那书的人不是星子,我想必已经没命了。而那书本身自不必多说,仍是那本《环钗春游记》,我要想方设法弄些钱来,想了又想,只有这点本事。
自从从春鸾殿搬来毓秀宫,我出宫的愿望成了没有指望。我们之前那三个人,只有万嬷嬷最后出了宫,虽然但是,若是她能过的好,我们三人里倒也算有两人心想事成。然而我们曾经设想过无数次宫外的日子,也没想到过会是如今这样惨淡的模样:原本,皇后娘娘赐下的遣散金算的上丰厚了,再做些小活,万嬷嬷一人不难过活,然而万嬷嬷才出宫,就有人找了上来,是她死去的儿子留下的一妻一子。
万嬷嬷从未提过她还有这些亲人,原是她的儿子在越国边境打仗时在当地结的亲,又过了许久这一对孤儿寡母才寻回他们父亲与丈夫在越京中的故地。然而当时京中也正值大乱,他们二人的生活难以为继,万嬷嬷的儿媳只好二嫁给了当地的佃户作为依靠,而那佃户心术不正,喜爱赌博,又唯利是图,听闻嬷嬷是从宫里退下的老人,便决意用这一双苦命的母子占些好处,嬷嬷用自己全部的遣散金救回了她的儿媳孙儿,虽然总算逃离了豺狼之口,可这一老一弱一幼今后维生也就难了。
自嬷嬷出宫后,我仍与她保持着书信往来,最开始的几封,她只说着乡间风光,村人友善,还有她与亲人相认的喜事,我曾以为她过的很好,直到一个月前的信件中,她才将实情和盘托出,寻求我的帮助,我便知道他们三人是真的走投无路了。我先是托李公公找人帮我捎出去一些零用钱急用,但几次之后,我从前的那些微薄的积蓄也见光了。
我如今住在这毓秀宫中,一直也没见有人来宣布是要如何处置我,我就像这宫中一个最普通的宫女一样,只是名不见籍,而且没有月银。我没有办法不为宫外的万嬷嬷担心,同时也要思考自己的后路,我只想到了一个可行的办法——听万嬷嬷之前说,一本《环钗春游记》的本子,可以在宫外的黑市卖上五两银子。
坏消息是,一斛生自第四部之后,就封笔不写了。我也不知是怎么想的,连抄了那些本,话本的情节在我的脑子里生根,就此发了芽,试着自己续写了一本,在宫外反响竟然还不错。
是以如今我托宝公公每次让一个小公公帮我把东西带出宫去,给万嬷嬷,包裹里是一些掩人耳目的绣活,还有就是我写的新话本,待万嬷嬷帮我卖出去,再给我送新的纸笔进来。
我就这样瞒天过海地做着一件可能会让我掉脑袋的坏事,幸好我离群索居——那个小丫头除外,想要暴露也难。
我搁下笔,吹干这一页的字痕,墨香飘到我脸上,让我想起了从前的某个下午。我心中隐隐有一件让我放不下心的事——不久之前,我生了严重的风寒,实在无力把事事做的妥当,所以有一天下午,宝公公遣人来这时,我仅仅把书包起来给出去了。
不过那都是旬日前的事情了,如果现在都还没有事发,就代表无事了不是吗?只是我心上一直挂碍,反复提醒自己。
这天是在黄昏时分,一道人影站到了我的窗前。我把窗子撑起来,不意外地看到宝公公俊秀的脸。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宝公公就坚持自己来做这信鸽的差事了,我怎么推辞也没用。细细想来,好像就是那次之后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