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苏自那日起觉得,翟寰对她冷淡了。她近来常常做那个噩梦,翟寰从她身边匆匆走过,一个眼风也没留给她,她伸出的双手僵在半空,她原本是要侍候她做什么来着?低头一看,手里捧着自己一颗鲜红的心,她被吓到手便一松,那心脏掉了下来,轱辘滚了好远,蒙上一层灰尘。
她知道翟寰虽然嘴上不说,实际仍为那天元妃的事情责怪她。她承认,她那天早就知道元妃被叫去苏慕院的事情,却佯装不知,是因私心里嫉妒菡萏得了翟寰的青眼,故意想让翟寰怪罪菡萏的疏忽。她算有遗策,没想到翟寰日理万机,仍心细如发,她的那点小心思,半点没逃过她的眼睛。
眼看着翟寰越来越重用菡萏李宝等人,之前她份内的事,有些都被翟寰分到下面人手中,对其中的缘由却没有明说,紫苏更加料定了是因了自己那天的错处,翟寰还在怪罪于她。她反思,觉得自己做的最错的一件事,就是那一晚让菡萏替了自己的班。这几天,她总觉得脚下踩不到实处,飘飘忽忽的,不知自己前路在何方,翟寰近身的事情,更是半点不叫人假手了。
她这一天又只总共睡了两个时辰,攥着一股精神强撑着,结果还是出了错。
翟寰看着折子,伸手去拿茶碗,手被杯壁烫了一下,没说什么,把手收了回来,手里的折子看完了,又去拿下一本。
紫苏后知后觉,顿时悔恨地不知道怎么好,一下跪到地上,极力忍住语气里的哽咽:“殿下恕罪,奴婢该死!”
翟寰觉得她这反应忒大了点,皱了皱眉,紫苏看到了,却误会了她的意思,整个人如堕冰窖,努力想忍住哭,这次忍不住了,抽泣起来。
“奴婢,奴婢这就去为您换一杯来。”
“不用了,”翟寰道,反而唤旁边站着一直无声无息的李宝,“李宝你去。”
“是。”李宝诺了,欠身捧着那杯茶出去,小心带上了门。
房间里便只有翟寰紫苏主仆二人,紫苏想到翟寰连这种小事都叫李宝代劳,摆明了是对她失望透顶,不由得更是伤心,几日来压抑的委屈心酸再抑制不住,实则翟寰叫人出去,不过是顾及紫苏的面子,不管那人是不是李宝都是一样。她也头疼紫苏为何突然钻起牛角尖,自己本来因为政事就忙的要命了。
“起来吧,不就一杯水的事?我又没有说你。又是下跪,又是一口一个奴婢,你是折煞自己还是折煞我呀?”
两人之间僵冷的气氛自那日起就是这样,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想及此,紫苏索性破罐破摔:“殿下直接骂我怪我,倒还好了,如此这般,我更觉得难受。”
“我哪般了?你倒细讲讲,来。”她们之间的矛盾其实都源于紫苏的自以为,翟寰半点不知,她昏头昏脑忙了好几天,突然遭到这样的指控,莫名其妙之余,也有些动气。
好多话堵在紫苏嘴边,最后一句话都没说,把头扭到一边去。
“紫苏,这样可真不像你。”翟寰叹了口气,“这些事我哄你一时是没用的,你自己也要想清楚才是。这样,你留在宫中好好冷静一下,我给你放半天假,你自己好好捋捋,等我从芙蕖宫回来我们再说。”
她把手放在紫苏右肩上稍重地压了两下,有些安抚的意味,却什么也没说。走出殿外,李宝已在那边候着,翟寰吩咐摆驾。紫苏在殿内颓然瘫坐着,脑中一团乱麻。
翟寰坐上去芙蕖宫的凤驾,还在想着紫苏的事。紫苏自小就跟在她身边,是她最信任的人之一,后来她去军营,这才分开了,但只要是在大厉宫中的日子,她们都形影不离,后来紫苏也跟着她来了越国。她记得从前紫苏不仅办事利索,性子也最是活泼豁达,不知从何时起,变的有心事了起来,想法也没有从前通透,她有意想让她做一些贴身侍女以外的事情,这才把她的活计分下去一些,谁知她却把手中那点微不足道的权力看得那样重,教她难免有些失望。
难道是因为这深宫的关系?翟寰怎么也想不明白其中的缘由,只能把这些变化归结到环境上,想到自己也身处其间,她不由得幽幽地叹了口气: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她曾以为这一切的烦恼都是暂时的,谁知却越陷越深,现在倒好,轻松的时刻反而成了暂时的。这几天,她表面上一如往常,心里却有另一个翟寰想随时大叫出声,一泄心中憋闷。如果是往常,她会去春鸾殿避一避,但如今的春鸾殿,却也不是从前的那个地方……她等不来她了。没她的春鸾殿,也沦为深宫宫所中不起眼的一处。
那天曹知谦遣了人有要事相报,导致她去的晚了,去时英度已经走了。她知道,是因为在倚老卖老只有她们两人知道的树杈里,她发现一个手绢包着的荷包。荷包一看就知道是她亲手绣的,不同于她们每次拿来许愿的红荷包,那荷包是靛紫色的,花纹是常见的环云纹,很是清雅精巧,还暗合了她的名字,她爱不释手。
虽然没见到她,她留下荷包,却也说明了她的心意。翟寰心中有怅然,有惊喜,也有不知何解的茫然。
她的思绪更加纷乱,直到如今也没有想清楚,好在她现在知道了她所在的地方,她可以慢慢想。
翟寰把那荷包妥帖地放到贴身的小袋中,思索的当儿,凤驾已到了——芙蕖宫。
******
皇后娘娘摆驾的消息很快便传来了芙蕖宫,我第一次见元妃娘娘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候,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操持的整个芙蕖宫像要过年一样。元妃娘娘催着这个那个做准备,实际还有什么是要准备的呀?我眼钝,反正是看不出来。
宫里上下的布置都说不出的妥帖,我路上所见每一个太监宫女,都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脚下手上不停,偶有三言两语间,都在抱怨今天又起了个大早。我感觉这热闹的场景,我也很久没有见过了,看来是我来的不是时候。和同行的嬷嬷一起站着,晾了好一会,元妃娘娘踱步到书阁这边来时,才看到了我。
我心里打鼓,只怕她是已不记得我了,好在是我多想,她看了我一会,走到我身前。
“脚伤好些了?”
“回元妃娘娘,好些了。”
她含笑关心我的样子让我想到了小时的邻家姐姐,我心中暖暖的,有些受宠若惊。
“你也看到了,一会皇后娘娘要来,我这宫里都快忙不开了。”
我鼓起勇气:“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
她愣了一下,笑道:“不用……等下。”
她想起了什么,想到有差事可以干,我不由自主地振奋了起来,期待地望着她。
她道:“其他的活儿倒是没什么,你脚又受了伤,不好走来走去的。本来叫你来是想着陪我写写字,我一会陪着皇后娘娘,估计也没那功夫了。”
我听了这话不由得失望。
元妃娘娘看到莞尔:“不过,你既然来了,帮我抄些经书可好?我听贺兰嬷嬷说你会写字的,写的还不错。”
“当然好!”我赶忙答应,很是乐意。
元妃娘娘想了想,又说:“这边一会又忙又乱,你不好在这里,这样,李嬷嬷,你带英度到宫里的藏书阁去吧——书案上有我已抄了一半的佛母经,你一看便知。”
最后一句话是对我说的,元妃娘娘还叮嘱我:“这差事不着急,你随便应付应付就行,别累着了,等到皇后娘娘走了,晚上我还要你来帮我磨墨呢。”
说完俏皮地冲我眨了眨眼睛,我一下觉得全身充满了力气,此刻不叫我拿笔,便是举大刀也是可以的。
我离了热热闹闹的主殿,便跟着李嬷嬷到传说中的藏书阁中去。妃嫔寝宫中有专门的书房不算,竟还单辟了一间藏书阁,我从未听说过,不由得心中暗暗咋舌,一边对元妃娘娘的敬爱又增加几分。也是芙蕖宫里只有元妃娘娘一个,地盘大的缘故,总之李嬷嬷带我东拐西拐,到了一间僻静、明亮又宽敞的堂屋。
这里布置得十分简单整洁,四面大书架,靠墙摆着一副桌椅,桌上有已备好的纸笔,一两本常翻的书,确如元妃娘娘所说,还放着一本未写完的佛母经。房间里燃着气味温馨的线香,我一下就喜欢上了。
李嬷嬷站在门外,没有进来,左看右看:“姑娘没别的吩咐,老身还有事忙,就先退下了。”
估计是看元妃娘娘对我温和,她比起来时对我客气了不少。我正想四处走走看看,何尝不想让她快走?连声答应道:“好,好。”
等李嬷嬷走了,房中只我一人,我也不敢造次,元妃娘娘的位置不敢坐,我另搬了一把椅子到书桌边,对着明亮的窗户,稍微收拾了一番,翻到经书的最后一页,接着下一个字抄起来,我刚开始写的有些慢,等我感觉学元妃娘娘的字写得差不多了之后,速度便快了起来。元妃娘娘的字如她一样娟秀,我从前刚学字的时候,就是跟着我的秀才爹满篇抄他的字,我不惭愧地说,在模仿人的字迹上,我是有点天赋的。
我一心都扑在怎么把字迹学的像一点上,佛经里的箴言一字都没进我脑子里,我想一想便知道这估计是悯贵妃留给后宫娘娘的“作业”,既然元妃娘娘把这差事交给了我,即使侧面说明了她对这事并不看重,我也力求让验收的人挑不出大错,别给元妃娘娘添了麻烦。
我不知写了多久,手上抄着书,脑子里却有心思想别的,外边一点风吹草动,比平时还要容易让我的耳朵截获。我只听不一会窗子外面不远处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两个宫女站在墙脚说着闲话。
“从没见过这样的,皇后娘娘来前那么大阵仗,等皇后娘娘来了,反而要少人伺候。我还没见过皇后娘娘呢,本来想着今天能见着,方才才那么用功卖力。”宫女甲道,语气忿忿。
宫女乙附和:“可不是!我也是像你那么想的,也不是逢年过节的想捞着赏钱,咱们底下人图什么?不过就是想着能看看大名鼎鼎的皇后娘娘长什么样子,好回去跟小姐妹们吹吹牛罢了。”
“唉,差事也不能不做,还不是娘娘安排什么是什么。”宫女甲黯然道,马上又亢奋起来,有几分同病相怜之感:“原你也没见过皇后娘娘?我可真想一探究竟,哪怕有人跟我说说也好呀!我听说……听说皇后娘娘长得特别……俊。”
宫女乙不以为然:“后宫娘娘哪一个不俊?我反而听说皇后娘娘和一般娘娘不同些,也不知是怎么个不同法?”
“哎呀!”宫女甲激动起来,“就是我说的!俊!但不是一般娘娘的俊法!是俊俏郎君的那种!听说,听说好几位贵人娘娘,不往正心居,反而专往太极殿送自己绣的荷包!你说奇不奇?”
宫女乙有些不确定:“啊?怎会如此……或许是因为如今皇后娘娘接管了翻牌子的事?她们只是想去混个脸熟而已吧……”
宫女甲却不认为这个理由有理,但又说不出个什么:“我想的和你不一样!听说那荷包上面绣的鸳鸯!鸳鸯你可知道什么意思?我听说,皇后娘娘未出嫁前,在大厉,坊间也有传言……唉,我可不敢再说了。”
宫女乙并不信,只听了咯咯笑道:“你敢说我也得把耳朵捂起来了,看来是听不得的话。”
我从听到“鸳鸯”那一段开始写不下去了,搁了笔,用手背捂着有些发烧的脸颊。我也有个荷包……送人的……差点就绣了鸳鸯,还好我还顾些面皮,临了忍住了。
我曾告诫过自己不要再想那回事,可是窗外二人的话听到我耳朵里,我又没办法地想起来,我那晚遗留在树杈上的,无人问津的荷包和一颗真心,顿时有些顾影自怜的心绪涌现上来。
心烦意乱间,她二人的对话还在继续。宫女乙道:“你若说俊俏郎君,其实这回皇后娘娘来,我还有一个人,想到如果能见到就好了……皇后娘娘身边的慕领卫,你可知道?”
我听到这话如遭雷击,一动不动,慕领卫……是他!难道他也跟着来了?
宫女甲嗤笑一声:“慕领卫名气可大着呢,哪个宫女不知道?我倒见过,确实英俊潇洒,一表人才……不过我劝你也别想了,见着了又有什么用?宫女里对他有意的能从芙蕖宫排到西边跑马场了,你觉得你能有戏?有道是‘春心莫与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呀。”
宫女乙突然被教训了很不服气,道:“我,我也不过是想想罢了。”
宫女甲笑道:“想想倒是可以,慕领卫今天可也来了,你看着门外面的红翎卫了吗?打头的就是,你现在偷偷绕到芙蕖宫门外远远看一眼,肯定能得偿所愿。”
不知是从听到哪一句话开始的,我已悄悄从原先的位置上挪到了窗子底下,我觉得手脚都发软,胸口那颗心扑通扑通地跳。我仿佛也成了窗外那两人对话中的一员,包藏了莫大的祸心,当中一人说过的所有告诫和提点,都仿佛也是在对我说着。
可是没有用。因为我自己也已这样告诫过自己千遍百遍,我着实不该,但我好像一直活在那一夜之后的梦里不能放下。我没有等来他——除非他当面告诉我,那我就一刻不能放下。
而如今他就在我身边咫尺之外,我自然知道出芙蕖宫的门怎么走……那么照那宫女所说,红翎卫头一个……难道我还能认不出来吗?
我一定要当面问过他才罢休,我不知是哪来的自信,总觉得他待我终究是与旁人不同的。
××××××
“殿下怎的突然想起来看书?”绣珠看着翟寰踱到寝房的书案前,眼神不知为何有些急迫似的。
“你平时看这些?”翟寰心不在焉地扫了一圈案上摆着的书。
“是,”绣珠答道,露出颊边两个醉人的酒靥,“殿下平时公务之余,看些什么呢?”
她其实早和菡萏打探过了,知道那是一本庄子,她最近也常常翻一两篇来看,不愁接不上话。
“最近心绪不宁,喜欢读经,”翟寰道,目光炯炯,“听说悯贵妃之前曾吩咐下去叫宫里妃子人手抄一本佛母经,我能否看看你的,抄到哪里了。”
“啊……”绣珠始料未及,还没来得及反应,翟寰已拉着她的手腕往外走,“听说你宫里还有一个藏书阁?不妨带我去看看。”
绣珠做不出恰当的反应,索性由她拉着,什么也不想了。
翟寰不知道路,却一直走在前面,绣珠跟着,到岔路时,软软地告知向左或右。她隐隐觉得哪里奇怪,又说不上来。
好像是在李嬷嬷回话英度已带到藏书阁的时候开始的……可是应该也没什么所谓吧?李嬷嬷只是小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又没讲给殿下听。
不过英度还在……她嘱咐她抄的书正是殿下要看的,也是巧了,有些尴尬,但殿下应该不会怪罪才对……
胡思乱想间,她们已到了书阁门口。翟寰在离门还有五步之外,停住了脚步,松开了绣珠的手,绣珠若有所失。
“殿下莫怪罪,这里面还有我的一个侍书宫女,容我先将她禀退,免得打扰了殿下的雅兴。”绣珠道。
“不必,”翟寰深吸一口气,仿若下了莫大的决心,“正常当差无妨,我就进去……随便看看罢了。”
绣珠莫名,这次便当先走了进去,感到翟寰慢吞吞却一步不拉地跟在后面。
屋内却并无一人,一览无余的房间里,那本未写完的佛经端正地放在原位,只有砚台里未干的墨迹昭示着之前这里有人刚走不久。
从进屋开始,翟寰仿佛觉得房间里的熏香不合意似的,拿袖子遮着下半张脸,看到无人的景象,袖子和脸都垮了下来。
“娘娘,英度那丫头不在这儿。”李嬷嬷这次也跟着,画蛇添足地加了一句,有些告状的得意劲儿,又自觉表达得十分委婉得体。
绣珠便误会是她事先叫英度走了,冲她道:“你差事办得不错。”
李嬷嬷得了不该得的夸奖,心虚却又高兴,就是那高兴有点落不到实处的怪异感觉,不知为何觉得有道目光落到她身上,凉凉的让人发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