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二十九年冬月,世祖于正德殿驾崩。
一时之内,举国皆丧,满京缟素。
——
天还没亮,荣国公府的厨院里已是人头攒动的景象。
仆妇们忙着拿烧开的热水浇石井沿,再使唤几个正闲的小厮挪开井盖。厨司、杂役们进进出出,其间还掺杂着不少府外的生面孔——一大早从城外赶来府中送菜的菜农,芝麻街卖肉的王屠户……
在牛车辗过地面的辘辘声里,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绿衣丫头迈进了厨院。
她微微扬着脑袋,语气里带着几分盛气凌人的腔调,“今日的翡翠糖糕和桂花蜜枣粥刘妈妈就不必送到杏园了,大姑娘临时变了主意,想吃鸳鸯桂花饼,配上一品百花莲子羹。”
没管刘妈妈是否听清,那绿衣丫头又连珠炮似道,“对了,鸳鸯桂花饼里头的桂花不要放外头买的,我记得上个月宫里赏下一罐上好的桂花蜜,还剩多少?”
刘妈妈局促搓手,“那桂花蜜是贵妃娘娘特地送来孝敬老太太的,如今整罐都在兰园呢……”
绿衣丫头打断她,“老太太年纪大了吃不得甜食,与其放在兰园便宜了外人,不如拿来给我们大姑娘。刘妈妈,您说是不是?”
刘妈妈一时语塞。
这绿衣丫头名唤绿映,是荣国公府大姑娘的贴身侍婢。因自小与萧大姑娘一同长大的情分,她在荣国公府的诸多丫鬟里头十分得脸。
旁的不说,光是她家主子那副傲慢的模样,这小丫头打小耳濡目染学了九分,至于剩下的一分嘛……欺软怕硬人之天性,她也要留一分低眉顺眼给府里几个不好惹的管事和妈妈们。
就好比她面前的刘妈妈。
绿映虽说有几分轻狂,人却不傻。
若在平日里,借她几个胆子她也不会这样和刘妈妈说话,原因有二——
一来,厨房的差事是个绝对的肥差与要差,厨房总管事的位置也不是一般人能坐的。单凭刘妈妈一人自然不能够,但人家有个在前院做二管事的男人,掌管着府中大小仆役二百来人的身契与命脉。多少人上赶着巴结讨好,有时排着队也逢迎不上,就有心思活络的人寻思着打个拐,巴结到刘妈妈头上。
二来,这刘妈妈在荣国公府干了二十来年,也算是这方院子里地头蛇般的人物了,论人脉、论威势,在府里都是一等一的。就怕得罪了她,暗地里给你使个绊子,真是哭都没地去。
曾经的绿映,也是上赶着巴结刘妈妈大军的一员。
可今时不同往日,再过不了几日,新帝登基,萧大姑娘的贵妃姑母做了太后,作为新帝的嫡亲表妹,大姑娘就要嫁入诚王府做王妃啦。
绿映作为萧大姑娘的心腹,自然是要跟去王府的,因而,她也瞧不上荣国公府这一亩三分地了,连带着对府里头的老妈妈们,一改往日奉承讨好的模样,怎么痛快怎么来。
对于这一点,刘妈妈心头也是门清。她是府里的老人了,沧海桑田那么些年,没必要和这么个轻狂的黄毛丫头置气,只想快些打发了她。
可事情就难办在这里——
原本主子临时变了主意想要更换菜色也是常事,她不会因为这样的小事得罪主子,但面前的绿映不依不饶,非指名要上个月萧贵妃从宫里赐下的那罐桂花蜜,这就不是她能做主的了。
知道一味的让步没有用,刘妈妈索性语气一沉,“绿映姑娘也别为难老奴了,都知道老太太最疼大姑娘了,不如您回去和大姑娘说一声,叫她自己向老太太要。有大姑娘亲自开口,老太太还会不舍得一罐蜜吗?”
见刘妈妈面色不善,绿映心里也有些发怵。可这会这么多人看着,府里的、府外的,熟悉的、陌生的,种种目光交汇一处,她没台阶下,拉不下脸来应答。
二人正僵持着,绿映眼角余光里出现一个熟悉的人影,她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略欢快地喊了一声,“二小姐。”
萧长宁的脚步停在了原地。
这一声唤,也成功让厨院内众人的目光转移到了萧长宁身上。
无数不动声色的眼神正在暗处打量着她,好奇有之、窥探的更多、惊艳有之、鄙夷的也不少,不一而足。
绿映在心里冷哼了声,随即笑盈盈道,“先帝新丧,盛京上下素服三日,停朝七日,主君也不早起了,奴婢原以为只有咱们这些下人一大早摇起来忙里忙外的呢,没成想,二小姐也起来了。这么早就来取兰园的早膳了,二小姐对老太太的孝心真是令人动容,奴婢定要在夫人和大姑娘面前替您多多美言几句。”
这话足够露骨,也足够冒犯,就差指着萧长宁的鼻子骂她是个下人了。
话音一落,连原本推着渔桶正打算往外走的送鱼夫妇都停住了脚步,心里替萧二小姐想好了无数应对的说辞,心里又在期待着她能出手好好整治一下府里的刁奴。
可惜,萧长宁的反应让他们失望了。她的眸光似无波之水,太平、太淡,淡到没有人能从中窥视到一丝怒意,只覆以淡淡的一句,“都好。”
都好?!
这叫什么回答。
正常人不应该先赏她几个耳光做惩戒,好让她知道什么是主仆分明,再叫人牙子来把人发卖了才解气吗?
送鱼夫妇愤愤想:就这还国公府千金呢,活得还不如个下人。
不过,绿映显然不打算因为萧长宁的退让而放过她,她继续咄咄逼人道,“听说贵妃娘娘上个月赏下的桂花蜜放在兰园?正巧大姑娘想吃,奴婢这会又不得闲,能否麻烦二姑娘跑一趟,将东西送到咱们杏园来?”
这事萧长宁做不了主,她只能试图劝绿映打消想法,“这蜜是南洋的贡品,也是贵妃娘娘送给祖母的……”
绿映皮笑肉不笑道,“二姑娘这话就错了。贵妃娘娘也好,老夫人同咱们大姑娘也罢,都是一家子血亲,娘娘送给老夫人,就等同于是送给大姑娘了。再说了,咱们大姑娘身份尊贵,国公嫡女,又是新帝表妹,天家王妃,别说是一罐南洋进贡的蜜了,再名贵的东西,于我们姑娘而言也不足为奇。”
这时一人不平道,“绿映姑娘说话要谨慎,大姑娘是身份尊贵,可还没正式进诚王府的门呢,是不是王妃,这会哪说得准?方才刘妈妈也同你说得很清楚了,要么让大姑娘自个儿问老太太要,要么你们杏园就歇了心思,别打这一小罐蜜的主意。绿映姑娘冰雪聪明,不会听不懂人话吧?”
说这话的人是厨司的二把手秋妈妈,她平时和刘妈妈不大对付,先前听绿映挤兑刘氏,心里头还有几分痛快,可这小蹄子越说越离谱,嘴上没半点把门。
旁的人许是畏惧大姑娘身份,不好站出来,可她不怕,府里颇有脸面的三姨娘李氏是她堂姐,去岁李姨娘亲生的三公子春闱登榜,如今外放做官,前途无量呢。
秋妈妈说完,就有三三两两的附和声,很轻,但也足够让人听清楚了。
刘妈妈不冷不热地打了个圆场,“为这一小罐蜜,绿映姑娘也同咱们掰扯半天了。想来杏园还有不少事,咱们这儿也忙,就不留姑娘喝茶了。”
双拳难敌四手,眼下场景不利,绿映自知说她们不过,狠狠道,“好你们几个,合起伙来欺负我,等我去回了夫人和大姑娘,好好治治你们!
也不知她回去是怎么和萧大姑娘回话的,总之早晨几个公子姑娘来兰园给老太太请安,还没说几句,萧长乐就开始发难了,“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二妹妹平日里看着不声不响的,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什么时候同厨院的秋妈妈搭上的关系,一大早的,劈头盖脸骂了绿映一顿。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二妹妹这是不把我这个姐姐放在眼里?”
萧老夫人眉头微皱看向萧长宁,问,“怎么回事?”
萧长宁低声委屈唤了声祖母,说道,“孙女冤枉,是大姐姐身边的绿映先骂的我。”
“你胡说!”萧长乐道,“绿映是什么性子我最清楚,她怎会平白无故骂你?要不你说说,她骂你什么了?”
骂什么?这让萧长宁怎么说。
不过是绿映拐弯抹角地讽刺她出身微贱,地位卑下,连下人都不如。
这话虽难听,但也句句属实,无可指摘。
就算老太太追究,萧长乐必定会为绿映求情,胡乱搪塞一通,最后不了了之。
反正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的。
一个寄人篱下的养女,有谁会在意她的委屈?
知道争了必定没用,所以选择退让不争。知道反抗必定无果,所以选择暂且隐忍。所有委屈、愤懑、不平的情绪,都被她强行压下,换来的只有沉默,长久的沉默。
在萧长宁沉默的间隙里,萧长乐的气焰愈发嚣张,“编不出来了吧,二妹妹。”
萧长宁看向萧老太太,“祖母容禀,事情并非大姐姐说的那样。是孙女去厨司拿您的早膳,结果看见绿映和刘妈妈在争执,为了那罐贵妃娘娘赏下的蜜。绿映非要刘妈妈交出蜜来,刘妈妈说这蜜在咱们兰园,要大姐姐去同您要。”
萧长乐斜了萧长宁一眼,见缝插针道,“祖母,都知道那罐蜜在您这儿放着,绿映又何必和刘妈妈争。”
她不善地瞪了萧长宁一眼,“二妹妹,我劝你还是少在这颠倒黑白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隐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