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檀的父亲还在世的话,与淮安侯容霜的年纪差不多大。
前世,静檀嫁给这个可以给自己当爹的老男人冲喜后,对他万分厌恶。
纵使容霜身份贵重,纵使容霜姿貌清朗,前世的静檀只盼着他早点死。
静檀随李嘉步入正殿,永安帝端坐在御座之上。
永安帝穿着常服,是个清瘦、相貌平平的中年男人,若不是见他肩头有两团金蟒,根本不会认为他是一个皇帝。
御座右侧的一把金交椅上,王皇后正色打量步入殿中的静檀,勾起唇角后瞬息又压了下去。
容霜立在永安帝左手旁,自静檀入殿后,一直忙着与永安帝窃窃私语,未将目光落至静檀身上一息过。
李嘉走到殿中央止步,伏身与永安帝、王皇后请安。
静檀熟知宫廷礼仪,这一伏身叩拜,倒见她雍容气度,身上一点也没有贱籍女子的影子。
“抬起头来,朕想瞧瞧你。”
永安帝转首,将注意力全部落到静檀身上。
待识清静檀的模样后,永安帝面上两道疏眉高耸,怒极。
“你是罪臣独孤伯言之女?”
“回陛下,妾是。”
永安帝掐了掐自己的虎口,平心静气过后,道:“你生母是?”
“妾的生母早亡,妾未曾见过生母。”
王皇后道:“陛下,九年前容侯奉旨去抄独孤家时,罪臣独孤伯言有一幼女将将五岁。按我大昭律法,六岁以下的孩童不杀。容侯便命人将那独孤伯言与外室所生的幼女送至教坊司没为官妓。”
“玄英。”
永安帝侧目,唤容霜的字。
“罪臣独孤伯言之女眠于你枕畔,可能入睡?”
容霜扫了静檀一眼,平声回道:“臣九年前徇私,便是为今日小登科一事筹谋,万望陛下垂怜,将此女赐于臣尽早完婚。”
“京中贵女如云,皇后随手一指,也比这卑贱的妓子好上千百倍。”永安帝不悦。
“臣恳请皇后殿下随手一指,若有哪位女郎容色胜过此女,臣愿遵圣意。”容霜道。
王皇后露出为难的神色,望向永安帝。
“陛下,您听听容侯说的,能与此女容色相当的,恐怕只有年轻时的徐贵妃了。”
王皇后特意咬重了“徐贵妃”三字的字音。
“皇后,你僭越了。”
永安帝高声斥道。
王皇后忙伏地叩首,向永安帝请罪。
“臣妾不察,逞一时口舌之快,请陛下赐臣妾死罪。”
永安帝故意将王皇后晾在一旁,与容霜道:“玄英,你好不容易求朕一次,朕应允你与独孤氏的婚事。朕希望你与独孤氏成婚后,能够长命百岁。”又招手让容霜附耳来听,“你这身子骨,要夜夜做新郎,玄!朕命太医院给你配几副采阴补阳的好药。”
容霜跪谢圣恩,又携静檀之手,共拜谢帝后。
众人退出正殿外,殿中余帝后二人密谈。
王皇后仍跪在御座前。
永安帝抬手,扇了王皇后一记响亮的耳光。
“鹿鸣园那个贱妇!赐死!你去办!”
王皇后唇角流血,眸中闪过一丝得意,叩首过后,假意哀求道:“陛下,赐死贵妃,端王何以自处?臣妾求陛下收回这道旨意,看在端王的面子上,饶贵妃一命。”
“皇后,你真心要朕饶那贱妇一命?”永安帝对王皇后的惺惺作态感到可笑、厌烦,“端王有那样淫.荡无耻的母妃,那贱妇不死,端王日后才难以自处。徐氏是贱妇,你是毒妇。所以朕宁愿将太子和端王交给柏贤妃教养,也不想你害得朕无子送终。”
永安帝捏住王皇后的下巴,力道重得要将王皇后的下巴碾碎。
“你留独孤氏一命,就是想等她长大成人,在朕眼前验证那贱妇和独孤伯言的苟且之事吧。皇后,你当真是好心机啊。”
“杀人自要诛心。”王皇后双目血红,“那贱妇害臣妾终身难有子息,陛下却一直维护那贱妇。就算陛下当年猜疑那贱妇与独孤伯言有私情,也未废黜那贱妇,而是将那贱妇圈禁在鹿鸣园中。后来那贱妇知独孤伯言已死,也要寻死,陛下仍命宫人好生看顾住那贱妇,要她在鹿鸣园中苟延残喘至今。臣妾恨啊!臣妾好恨啊!”
永安帝急于为自己辩白。
“朕留那贱妇一命,是为全端王的体面。”
王皇后冷笑,笑着笑着,状若癫狂。
“陛下这么多年来自欺欺人,不就是抱有一丝侥幸。今日陛下得见独孤氏与那贱妇年轻时的风采如出一辙,铁证如山,您不想死心也得死心。那贱妇的心里,只有独孤伯言,没有陛下。”
王皇后的语气越来越讥讽。
“那贱妇与独孤伯言有婚约在先,陛下棒打鸳鸯夺臣所爱在后。这都是报应!都是陛下您的报应啊!”
王皇后不得帝心,在坤宁宫中当了多年的死木头,压抑多年的情绪也在这一刻爆发。
她狂笑不止,指着永安帝的鼻尖骂道:“昏君!”扑上前尽全力掐永安帝的脖颈,“还我儿命来!还我儿命来!”
当年永安帝为博终日郁郁寡欢的徐贵妃一笑,命善舞的王皇后在一面小鼓上起舞。
谁都没有想到当时的王皇后已怀胎三月有余,连王皇后自己都不知道。
永安帝本就想让王皇后跳舞时出丑,所以那面小鼓上刷了许多滑腻的油,王皇后再小心,还是从小鼓上摔下来跌了一跤狠的,不仅仅流产,而且终身再难有孕。
永安帝面容青紫,喘不过气来。
打翻了手边的茶盏。
在快窒息前,摸到了一块瓷片,乱捅向身前的王皇后。
王皇后身痛分心。
永安帝才得以脱身,向殿外疾呼。
雷霆圣怒之下,发落了王皇后的生死。
很快太医入殿为永安帝包扎伤口。
“去查端王!他血脉或许有疑!”
永安帝仍在回想静檀的面容,想这小娘子终归是独孤伯言最后一点血脉,他对独孤伯言有愧,留这小娘子一命并无不可。
一个女人,能翻出什么风浪来呢。
*
静檀随容霜刚离乾清宫不久,便见宫道上有太监往乾清宫方向奔走,他们的神情很是焦灼。
一名太监似乎与容霜相熟,跑过来向他行礼道:“容侯,皇太孙遇刺,宫门将要禁闭。”
“刺客抓住了吗?”容霜问。
那太监点头,“抓住了,正是皇太孙的乳母客氏。太子殿下还未审客氏,客氏就咬舌自尽了。”
“客氏是谁荐与东宫的?”
“庆淑长公主与皇太孙生母刘选侍一向交好,客氏是庆淑长公主荐与刘选侍的。”
那太监回完话,看了容霜一眼,很快又收回目光,恭敬地垂首。
坊间盛传容侯与其继母庆淑长公主不睦。
“刘选侍是母亲献与太子殿下的,母亲与刘选侍交好,无可厚非。”
容霜与那太监耳语了几句话,放那太监离去。
静檀跟上容霜的步伐。
他身形高大,但自娘胎里带出不足之症,整个人显得文弱。
三十四了。
不知是不是吃药的缘故。
看上去像个清爽如薄荷的少年,一点也不老。
“我大你整整二十岁,但你放心,我的身子最多撑半年。”说完,容霜咳了数声,苍白的面容咳出了一片薄红,“半年之后,你就是自由身。”
静檀偷偷瞧他,还和前世一样,是个弱不禁风的病美人。
“怎么不说话?”
容霜止步回首,清澈的眸子泛着温暖的光芒,声色温柔得要沁出蜜水来。
静檀一怔,前世与他的种种遗憾涌上心头,连带着眼睛里也不知不觉起了一层雾。
容霜见她一副快要哭了的模样,想她年纪小,这些时日又在诏狱里遭了那么多罪,身世嘛,又是那么凄惨的,与天宝年间在朝堂上舌战群儒的文德皇后自然不一样,还是个青涩单纯的小娘子呢。
他从袖子里摸出了一颗荔枝糖,后世史书上记载文德皇后嗜甜如命,尤爱吃这荔枝糖,所以他从五百年后穿越过来后,每日身上都带着一包荔枝糖,一旦碰见了她,好借这荔枝糖和她拉近关系。
他在五百年后的大魏朝研究了昭史上的文德皇后整整十年,并不是他闲得发慌,实在是因为文德皇后是个极富争议且有魅力的女子。
她出身卑贱如厮,乃罪臣独孤伯言与其外室所生,五岁被没入教坊司为官妓。
一嫁淮安侯容霜。
二嫁内阁首辅沈介秋。
三嫁天宝帝朱椿。
死在天宝二年她二十岁的年纪,三次高嫁,短短五年间成为大昭朝最尊贵的女人。
史书上第一位妓子出身的皇后。
也是大昭朝的最后一位皇后。
史书云大昭朝亡于文德皇后之手。
他只觉得可笑。
国家败亡的大罪,竟全部推到一个以身殉国的弱女子身上。
弃百姓向南奔逃的那些士大夫不怪,竟怪责这么一个在国破家亡之际请魏军勿践踏忠烈尸骨的弱女子。
可耻啊!那些曲笔书史的官!
嫩白如玉的手取过他掌心中的那颗荔枝糖,他借着容霜的眼睛看她。
她明艳的脸冻得两颊通红,梳着垂鬟披发,因永安帝喜欢女子如此妆扮。
“拿了我的糖,怎么不吃?”
静檀张口,给他看自己的一颗虫牙。
“牙疼,不敢吃。”
她的举止很是可爱。
原来少女时期的文德皇后,如此娇俏。
“我告诉你一个巧宗儿。”容霜弯腰,用帕子包了一团雪,敷到静檀的面颊上,“有没有好点?”
静檀确定,此刻容霜的身体内是五百年后大魏太子的魂魄。
只有他会用这个独特的法子帮她缓解牙疼的症状。
“没有那么疼了。”
静檀接过容霜手中帕子包的雪球,自己来冰敷痛处。
她的手无意间触碰到他的手,两股电流在他们心间默然传递。
容霜脸上涨红,浑身燥得厉害。
抢过她手上帕子包的雪球,“还是我来,你指尖有伤,冰不得。你要冷的话,将手放进我袖子里暖一暖。”
“容侯,您待妾这么好,不怕妾是谁特意安插到您身边的细作吗?”
静檀与他四目相对,这人的眼睛真漂亮,眼波流转间分外迷人,秀气的墨眉柔和修长,压着那润玉般的澈目。
“我命不久矣,你想要,随时拿去,我只当为来世积攒无量功德。”
容霜伸指点了点她的眉心。
可是阿檀啊。
我不愿见你的命运受人摆布。
所以我来了。
来到你身边。
教你做个人。
而不是去当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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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