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起德行贤能,穆靖南不输于大渊的任何一代君王。
他自太子时期掌政伊始,勤政爱民,明察秋毫,治下百姓安居乐业,朝臣也多称颂敬仰。
但论起子嗣妃嫔,委实是美中不足了些。
皇帝今岁二十有五,膝下却仍旧只有皇后所出的一双儿女,虽说后宫还是有几位妃嫔,可这都是他登基半年后新纳的。
这登基后事务繁忙,皇帝整日待在太极殿里头处理政务,去后宫的次数屈指可数,偏他还独宠皇后,每每去了后宫便歇在坤宁宫,哪里还有机会同其他妃子培养感情,说句不夸张的话,皇帝现在怕是连那些嫔妃的脸面都认不全,遑论子嗣。
皇帝子嗣不丰厚,皇后专宠,若换作是别的君王,这皇后早就被参成筛子了。
可偏生是穆靖南。
这位幼时便被先帝幽禁于城郊寒山寺,不得宠不得势的三皇子。
寻常皇子都有通房侍妾的年纪,穆靖南在寒山寺里头青灯古佛诵经;寻常皇子娶妻生子的年纪,穆靖南还在南境征战戍边。
因着这一层,当初贵为尚书令嫡女的皇后嫁给三皇子,长安城里头可是一片唏嘘。
皆叹皇后为了情爱真是疯魔了,放着好好的公府冢妇不做,偏生要去嫁一个皇帝厌恶的皇子。
要知道,先帝的子嗣个个人中龙凤,又有先太子坐镇东宫,于当时的情形而言,穆靖南最好的结局便是分块边角旮旯的封地,待到新皇登基,随意发配出去。
长安城里头的贵胄都不是傻的,当时先帝有意为穆靖南选妃,不少人家生怕这样的“好事”落在自己身上,都连忙将自家女儿定了出去。
后来穆靖南自己上书求娶阮如安时,群臣都当个笑话来听,觉着三皇子是痴人说梦,虽说他皮囊的确绝佳,可丞相千金哪里是他能娶得的。
未曾想,先帝准奏,丞相亦舍得将女儿嫁给他。
当时,人人都道阮如安已被阮氏视为弃子,未曾想到,昔日谁人都瞧不起的三皇子,如今成了万人之上的帝王呢。
皇后相伴皇帝于微末时,如今修成正果,过往艰辛,谁解其中味。
御史台那些人就算再喜欢参奏,但也没有白读几十年的圣贤书,人家皇后多年来任劳任怨,一心辅佐君上,哪里有半点失德之处?
譬如今日,皇后有孕的消息从后宫传出来时,众臣并无半分惊讶,甚至都在揣摩着要不要写几批奏折上去恭贺皇帝。
而作为当事人之一的穆靖南,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险些捏碎了平日里最喜把玩的玉珠子。
当年阮如安诞下太子和嘉平时,不过才十六岁,因着头胎便是双生,是遭了不少罪的。
穆靖南犹记得那日他才刚议事回府,正要回主院看望阮如安,哪想到人没瞧见,便见着丫鬟婆子四处忙乱着,才晓得是阮如安发作要生了。
他登时派人去阮府通知阮相,又想入内室,却被接生婆拦了下来,并告诫他若想要阮如安母子平安,便休要胡闹。
那接生婆是阮相特意为阮如安寻来的,在民间有个圣手的名称,脾气古怪,条款也多,譬如阮如安八个月的时候,那婆子非一个劲儿地让穆靖南搬出正院,说是要紧日子,容不得半点差错。
此举的确是让穆靖南不爽了许久。
但毕竟涉及阮如安,穆靖南自然是只能在院子里头来回踱步等了。
谁知到了夜里,丫鬟端着一盆又一盆血水从内室里鱼贯而出,直把穆靖南看的心头发凉、两脚发颤,他手忙脚乱的吩咐着里头千万保大,还让手下去拿了不少灵丹妙药,流水般的送进内屋。
幸而次日天刚亮时,屋内传来两道孩童哭啼,他和阮如安的一双儿女,终于平安降世。
后来,他与皇帝争论几日,最终以兵权相挟,让皇帝准了他给长子取名穆乐宸,长女取名穆乐容。
宸者,四海升平,亦为天下之心。
容者,安定平和,亦为心之所向。
这些年来,阮如安当日撕心裂肺的哭喊与那一盆又一盆血水始终在穆靖南脑海里挥之不去,他先是让暗中给阮如安安排药膳补身,又私下寻人讨教了避子之方。
千防万防,未曾想还是让阮如安有了身孕。
思忖半晌,穆靖南终究还是放下了手中的朱笔,他沉声道:“李无,传叶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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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太医奉旨入了太极殿回话时,阮如安正请了信得过的女医前来把脉。
这位女医是穆靖南入主东宫那年,阮相亲自送进宫来的。
因着入宫都也要记载在册,总归是要走一阵流程,故而为免生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事端,阮如安便让女医在太医院挂个虚职,只暗中为她效力便是了。
阮如安换了件朱色常服,正懒洋洋的靠坐在贵妃椅上,纤柔的掌心覆在小腹之上,她开口问道:“确定是有孕了?”
虽说叶太医为人暂且可信,但她总要心头有个底才好。
女医收回诊脉的手,恭敬回道:“是。”
毕竟是阮相的人,阮如安还是很信任这位女医。
“前几日宫宴饮了几口热酒,可有影响?”阮如安眼中透着几分担忧。
这个孩子虽说来得不巧,却到底也好端端来了,无论如何,孩子无辜,她总归是要好好养胎的。
女医轻声安抚道:“娘娘勿忧,您身子康健,待微臣开几贴安胎药,您只静心养胎才是。”
原本是好好说着话,不知怎的,阮如安忽而起了睡意,她困乏的捏了捏眉心,挥手道:“那你下去抓药罢。”
谁知女医见了阮如安这副模样,并未抬步离开,她神色凝重几分,又道:“娘娘可否容微臣再诊次脉?”
阮如安闻言,眉头微蹙,见女医面色不对,她将手腕递去,心中顿时警觉起来。
女医重新坐下,细细把脉。
半晌,她收回手,抬眸看向四周,确认四下无人后,她低声道:“娘娘,依着微臣看来,您眼下有孕不过半旬,是不该嗜睡的。”
“嗜睡恶心一类病症,该是寻常孕者两月以后才会有的症状。”女医补充道。
是了,阮如安自己也记得,当年她初次怀胎,才刚有孕那几旬,可没有如眼下一般嗜睡。
既然如此,那定是有什么人,趁着她禁足那几日,无暇顾及其他,在宫里头安插人手,暗中对她做了手脚。
“是中了什么毒物?”阮如安面色愈发肃然,她开始回忆这几日是否有异动怪事。
可坤宁宫里头女侍宫官细细算来能有百来个,她平日已经足够小心,司膳司衣的侍女都是她用了多年的老人了……可难免会有疏漏,她也没法子保证里头的人全部干净。
“并非是毒。”女医摇了摇头,她瞥了眼殿内燃着袅袅青烟的金丝炉,正色道:“可否容微臣瞧一瞧娘娘素日里用的熏香?”
她素来喜染腊梅香,那道香料也是女医调制的,可见她面色异常,怕是里头掺了别的气味。
想到这里,阮如安面色一变,她抬目朝冬儿递了个眼神,后者会意,她很快出门去。
再进来时,她手里握着一枚腊梅纹样的香包。
女医接过后,先是仔细端详一番,又打开香囊,将里头的香料抖在随身携带的绣帕上。
冬儿在一旁担忧极了,她见女医大半晌不给个回话,急道:“可是掺了什么药物?于主子身子可会有害?”
女医并未立即回话,她又凑近轻嗅几息,沉默半晌,她轻轻放下香囊,垂眸开口道:“娘娘,此香里头掺了足量的石沉香。”
“此香无色味浅,多用来开窍益气的,若混于浓香中,自是极难分辨。”女医道,“若制此香,需有石菖蒲和远志,足以让娘娘近来嗜睡乏神,又有黄芪、丹参、白术,此三味药物可使脉象滑利,若是寻常医者,的确是极易误诊为诊者有孕六旬。”
但那叶太医可不是什么寻常医者,他未进宫前,已是名声赫赫的少年医圣。
她身边的女医都能瞧出来的问题,阮如安不信叶太医看不出来。
而这位叶太医……
若他是穆靖南的人,阮如安想不通皇帝为什么要来陷害自己假孕,就如今这个状况而言,如果皇帝打定了主意铁了心的非要废后,就算阿耶再有旧部,她膝下再有太子,皇帝要废便早废了,何需曲曲折折绕这么大一圈。
那么,叶太医或许是程德妃的人。
近来阿耶出事,一连许多事压下来,打得她的确是猝不及防,根本无暇顾及其他,先头她挪了不少人放到了重华宫照看孩子们,身边人手是少了些……
可毕竟有冬儿在侧,后宫又有谢淑妃盯着,她的确也就没花多少心力在上头。
没想到也就是疏忽了几日,竟就叫人寻到了往自己身边下毒的机会。
亦或是……她身边什么要紧的女侍被人买通了去。
让她“假孕”,又传遍后宫前朝,想来是要在后头特意寻个好日子,戳穿她“假孕”的阴谋,再说这拿龙嗣作局,本就大逆不赦,更是欺君罔上,双罪并罚,她便是不死也要脱层皮。
这是发了狠的要把她从后位上拉扯下来呢。
想到这里,阮如安冷笑一声,她抬起眼帘,缓缓道:“你先下去吧。”
“是。”女医低眉顺目,快步退了下去。
待人走远,屋内唯留下阮如安和冬儿两人。
“去查,这些日子谁入了内室,碰了香炉,行迹可疑的,都提去细细盘问。”阮如安语气狠厉,继续道:“此举必然招人耳目,外头若问起来,便说是我丢了物件,在寻贼人。”
“宸儿和容儿那头,雪弗可有信传来?”
雪弗是同冬儿一齐从阮府出来的,都是打小跟着阮如安,忠心无比。
“奴婢正要同主子说这事儿呢,阮氏出事的消息不知是被何人透给了小殿下们,而今,小殿下们都吵嚷着想见您。”
当初阿耶出事的消息一传进宫,阮如安便将亲信放到了儿女身边,并勒令她们不许提及阮氏出事,更不许孩子们来见她。
毕竟不晓得皇帝的态度,若皇帝真想要废后,孩子们自然是离得越远越好。
提起一双儿女,她神色温和起来,“你回头去将我前儿个刚制的衣裳拿去东宫,还有那两枚新打的平安络。”
穆乐容其实是该住在重华宫的,但阮氏出事以前,皇帝以延请名师教导为由,让穆乐容搬进了东宫。
对此,阮如安也得了方便,只需遣一个知心人去守着便是了。
“待解决了宫里头的这些人,便是我们母子重逢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