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如安立于案前,正翻阅着堆积如山的折子与文书。
这里头大多数折子详尽地记录着冬日雪灾后的惨况:百姓流离失所,家园尽毁,饿殍遍野……朝廷为此迅速发放恤金,派遣兵将前去救援。
密密麻麻端正遒劲的朱批跃然纸上,阮如安一目十行,只觉字字句句触动心弦。
譬如,有关雪灾赈粮的奏章,最初是河套都护递上来的,文书里不仅道明灾后实情,还提及节度司马克扣赈灾款项,询上如何处置。
对此,穆靖南在折子上洋洋洒洒写下几句批语:‘即刻发放赈灾粮草,严惩不法官吏,全力保全百姓,贪腐之徒,罪不容赦,立斩以儆效尤。’
读罢,阮如安轻轻阖上折子,目光微垂,思绪如潮水般起伏不定。
穆靖南的确是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
这一点,她从未质疑过。
可勤政爱民与多疑猜忌并不相悖,这一点,她更是心知肚明。
思绪流转间,她抬手欲将折子放回原位时,一抹隐隐约约的暗色映入她的眼帘。那是一本被刻意藏在书架角落的古籍,与其他折子格格不入,似乎是特意被隐藏起来。
阮如安眉头微微一皱,手指微颤,缓缓将那本古籍取出,逐页翻看起来。
翻阅间,一张薄薄的信笺无声地滑落。
阮如安愣了一瞬,随即蹲身捡起那张信笺。纸页微微泛黄,显然已经存放了一段时日。
她轻轻展开信纸,上面的字迹顿时映入眼帘。
‘府上客人已安置妥当,诸事妥帖,程筑必会疑心他去向。吾等欲乘机设陷,特请书皇兄意。’
阮如安虽不认得这字迹,可不需想也知,这该是镇北王的手书。
穆氏皇族本不兴旺,到了穆靖南这一代,兄弟自相残杀,更是成了戚戚寥落。
除去镇北王这个皇帝登基以后亲封的异姓王,望遍整个大渊,无人再能称穆靖南一声‘皇兄’了。
府上客人……
是说的郭子寒?
可是今晨霍若宁才刚说了,郭子寒还在幽州,被镇北王的人贴身‘照看’着。
镇北王府府邸有两处,一处在长安,另一处在漠北。
漠北远在千里,程筑还在京城里好好待着,镇北王若是要给程筑设陷,何须大费周折,跑这般远去。
既然如此,还有何人能被程筑瞧在眼里,甚至值得让他为此犯险呢……
阮如安垂眸沉思,她轻呼口气,将那信笺重新夹于原处,继而翻看起这本古籍起来。
穆靖南素来缜密有规章,定然不会无缘无故的把这信笺放在这本籍典里。
果真,又翻看了几页,阮如安便见着一道古文。
这古文本也不是什么酸涩难懂的文字,穆靖南却用朱笔批注的密密麻麻,甚至还在一侧空白处抄录了一遍。
‘天保定尔,亦孔之固。俾尔单厚,何福不除?俾尔多益,以莫不庇。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阮如安低低呢喃,神色变得复杂起来。
阮氏族规,历代家主不可纳妾,若膝下无子,便从旁支过继。
当年阿母因着生她落了病,将养几年,也未见好。
虽有此族规,阿母却仍旧执念于替阿耶延续香火。
大抵是心诚则灵,她五岁那年,阿母有孕,同年,诞下阿弟后,阿母却因难产撒手人寰。
阿耶悲痛欲绝,为阿弟取名“如晦”。
阿弟十二岁那年,阿耶将阿弟送至秦州,由四处经商的舅父看顾。
在外人看来,名字取得如此晦暗便不说了,阿弟还未成年,便被送到边境苦寒之地,这些年来,京中人都觉着阿耶厌恶极了这个儿子。
可阮如安却是明白,阿耶从未厌恶过阿弟,他的名字,也不是取自‘世冥冥而日月晦兮’的‘晦’。
而是取自穆靖南精心批注的这篇古文,“如月之恒,如日之升”,阿耶盼着阿弟此生晦而后明、如日恒升,跟盼着阿弟忠君报国、一心为上。
这里头的深意,原只有她和阿弟阿耶晓得,但当年她为了让穆靖南信得她的‘真心’,也为了让穆靖南明白阿耶为人,待来日他得登大宝,莫要听信谗言顺势而为……
左右是为着这些,她嫁给穆靖南的第一年,她便带着他回了阮府过岁首,酒过三巡,谈笑间,阿耶就将阿弟的名字来由告知了穆靖南。
虽说如今瞧着像是成了徒劳,但穆靖南素来记性很好,定然是记得这事的。
那镇北王手书里那‘府上客人’,会否有可能是阿弟呢……
想到这里,阮如安猛地将书卷合上,心中情绪翻涌,纤白的指尖在案几上微微颤抖,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意图将纷乱的思绪厘清。
可如果真是这样……
穆靖南此举究竟意欲何为?
阿耶不在狱中,不知去向,而阿弟被置于镇北王府……
穆靖南究竟在暗中筹谋着些什么。
正思索着,外间忽而传来一道声响,接着又是一阵低低的交谈声,她连忙将书卷放回原处,又理了理外裳,迈步走了出去。
-
屋门且还闭着,轩窗微敞,透着寒气。
穆靖南不知何时已立于屋内屏风后,正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阮如安被看的心虚,她扯着嘴角挂了个笑,讪讪凑上前去,“阿南行完针,可觉着好些了?”
穆靖南从善如流的将人揽过,大掌落在细腰,像是经年累积的经验,他动作熟捻,又亲昵凑近阮如安耳侧,鼻息萦绕的炙热气息激得阮如安身形微颤,随后沉声道:“已是好多了,有劳安安关心。”
烛光摇曳,映在穆靖南深邃的双眸中,他的目光温柔似水,带着无法忽视的深情。俊俏的脸庞在微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眉目如画,令人心醉。
阮如安被这样轻柔暧昧的动作扰得全然神思迷糊了,她略略撇过头去,借着窗外吹来的寒风,好容易清醒些,她想起那没影儿的小榻,复开口道:“阿南,床前那小榻…”
“那小榻着实是窄了些,万一夜里你掉下来可怎么行?左右床榻也正宽着,安安若不嫌弃,便同我一道就寝罢。”
阮如安:“......”
她哪里不知道那龙床大得能睡下四五个人,不过是因着穆靖南身上有外伤,她怕自己夜里触着他的伤口,这才差人寻了小榻。
何况那小榻于她而言正好,她睡相素来很好,也不会出现滚到地上的情况。
穆靖南像是想起了正事,开口问道:“对了安安,岳父身子一切可好?”
这厮醒来时还嚷嚷着质问她是不是阿耶把她‘嫁’给了霍若宁,那拿剑雄赳赳地模样,瞧着像是要去跟人大战个几百个回合。
眼下倒是恭恭敬敬叫起岳父来了。
阮如安并未打算说实话,她也不打算将那块令牌还给穆靖南。
“我见那牢狱着实太阴冷了些,又怕于腹中胎儿有害,便让冬儿将衣物被褥送了进去,”阮如安心不跳脸不红的瞎扯着,她顿了顿,想起方才那信笺,继而开口试探道:“阿南今日可见得镇北王?”
且让她再试试穆靖南是否是真的失忆。
再言,除了朝会时候,她是半个镇北王的影儿也没瞧见的,总也让她疑心得很。
“谁是镇北王?”穆靖南倒没落套,他满脸带着疑惑,眉头紧锁,正色道:“是皇帝后来新封的亲王?”
“是谁?是穆承州?还是穆怀川?”
提及那几个所谓‘皇兄’,他面色凝凝,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见此,阮如安心头放下些警惕,她解释道:“便是你那位母家表弟。你登基以后,封他做了镇北王。”
“哦,你说淮哥儿啊。”穆靖南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他沉思片刻,如实道:“方才你出宫时,他倒是来过一趟。”
“那可曾说了什么不曾?”闻言,阮如安连声问道。
话音刚落,她便后悔问出了这句。
镇北王看着穆靖南失忆了,怎么还会跟他聊政事。
她此番的确是急了,一心念着阿弟影踪,全然是什么都顾不上了。
穆靖南微微一笑,似乎并未察觉她的异样,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道:“他不过是来瞧瞧我恢复得如何,没什么大事。倒是你,今日忙碌了许久,该歇息了。”
“阿南说的在理,这便歇下吧。”穆靖南既然发了话,阮如安自然是顺着话头往下说,她顿了顿,复又道:“阿南且先歇下,我去洗漱一番就来。”
待穆靖南点头,阮如安便心事重重的缓步跨出殿门去了。
夜深霜重,太极殿外寒风拂过,残雪覆瓦,寒鸦低鸣,枝桠摇曳。
孤灯很快熄灭,天地又重归一片寂静。
-
次日清晨。
天刚蒙蒙亮,阮如安还正窝在温暖的被窝里。
可偏有人要打破这宁静。
“陛下!陛下!”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唤声,伴随着轻轻的叩门声,显得格外焦急。
阮如安微微一动,缓缓睁开了眼。她侧耳倾听片刻,便轻轻掀开锦被,正欲越过穆靖南先下榻,却被人往回揽,又重塞回那被窝里。
“你且歇着,我去瞧瞧。”
不等阮如安回应,穆靖南已经翻身下床,披上外袍,向外间走去。
这一番折腾,阮如安倒也没了睡意,她拢着被褥坐起身,凝神听着外头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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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间。
穆靖南推开殿门,见门外侍卫匆匆跪地,神色间满是焦急。
“陛下,幽州急报,突厥与契丹合兵一处,兵锋直指,都护府来报,边军已在备战,但形势危急,还请陛下定夺!”
语罢,那侍卫将一卷急报呈上,他低垂着头,等着皇帝指示。
虽没了五年记忆,但于军政要事,穆靖南也并不生疏,他眼中寒光闪烁,沉声道:“即刻着人召集众臣,入殿议事。”
‘天保定尔,亦孔之固。俾尔单厚,何福不除?俾尔多益,以莫不庇。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原文
佚名《天保》
天保定尔,亦孔之固。俾尔单厚,何福不除?俾尔多益,以莫不庶。
天保定尔,俾尔戬穀。罄无不宜,受天百禄。降尔遐福,维日不足。
天保定尔,以莫不兴。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
吉蠲为饎,是用孝享。禴祠烝尝,于公先王。君曰:卜尔,万寿无疆。
神之吊矣,诒尔多福。民之质矣,日用饮食。群黎百姓,遍为尔德。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天保》是《诗经》中的一首诗,此诗表达了作为周宣王的抚养人、老师兼臣子的召伯虎对新王的热情鼓励及殷切期望,即期望周宣王登位后能励精图治,完成中兴大业,重振先祖雄风;同时也表现出召伯虎作为一个具有远见卓识的政治家的政治理想。全诗六章,每章六句。诗中大量使用新奇的比喻,尤其是“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和“如松柏之茂”,连用九个“如”字来歌颂和祝福君主,显示了丰富的艺术想象力,不仅细致入微地体现出诗人的期望与祝愿,在语言风格上还产生了融热情奔放于深刻含蓄之中的独特效果。
---摘自古诗文网
阮相给儿子取这个名字,的确是纯粹的想让孩子精忠报国。
没有别的意思。
所以阮家虽然是世家,但的确是满门忠烈忠君的。
阮相在先帝时期中立,是因为先帝并非贤君。
可是男主与先帝不同,所以他后来同意女儿嫁给男主,也同意辅佐男主。
国之大者,为国为民。
尝试在第九章里面先引入阮氏风骨,后面还会有详细赘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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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贤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