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未曾发觉,直到看见卞持盈的眼睛,晏端才猛然惊醒:方才楼下那夫妻俩,不就是他们二人眼下的处境吗?
不同的是,他没有那男人的蛮横无理,卞持盈也没有那妇人的懦弱隐忍。
晏端是没有多少脑子,但好在他不是完完全全的蠢货。他知道自己虚伪、虚荣,知道自己贪心、厚颜无耻,可即便如此,他也仍不后悔。
他跟卞持盈,本就不是一路人。
因着儿时情谊,他和她相伴至今已是极为不易了,今后二人分道扬镳,也是他早就预见的结果。
“那夫妻俩的事,你要插手吗?”晏端问她。
卞持盈垂眸,正在剥橘子:“清官难断家务事。”
晏端拿过一个橘子在手里把玩:“你说,那妇人会怎么解决?她不会还要继续忍气吞声吧?她难道不知道反抗吗?”
“她不会反抗。”卞持盈往嘴里放入一瓣橘肉,待咽下后,她才将后半句说出来:“她只会归结于这就是命。”
晏端一时哑然,憋了许久他才憋出一句:“她怎么能这么想?难道被人打也是命吗?荒谬迂腐,愚不可及。”
“愚不可及?”卞持盈看着他:“天下百姓凡几?女子凡几?妇人凡几?可有此等想法的竟占绝大多数,依你之见,天下的妇人大多都愚不可及,可这怪谁?”
晏端傻眼:“总不能怪我吧?”
卞持盈哂笑,她起身来:“宝淳该醒了。”
晏端静静目送她离开,直到门被从外面关上,他才收回视线,看向桌上余下的半边金黄橘子,上边儿还有白色的絮状橘络,他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然后若无其事起身来,拍拍衣裳往外走去。
他从不吃有橘络的橘子。
傍晚吃饭的时候,晏端去了卞持盈屋里。
“你的计划到底是什么样的?”对于她不与自己磋商就制定了对付王家的计划,晏端很是不满,这让他感觉到自己被忽视,被轻视。
卞持盈给宝淳夹筷子菜,然后才不紧不慢道:“食不言,寝不语,这不是郎君之前说的‘礼教’吗?既是礼教,那你我都该遵守。”
晏端气得吃不下饭,他看向旁边吃得正香的宝淳,心情更是郁闷。
吃完饭后,晏端觉得有点冷,于是回屋子里换了一件袄子后,准备再去找卞持盈好好儿说个明白。
当他换好衣裳再过来时,只看见紧闭的房门。
晏端:......
他阴沉地盯着这房门,倏而被气笑了,他恨恨拂袖离去,步若生风。
屋内,卞持盈正陪着宝淳读典籍。
她垂眸看着怀里的宝淳,看着其浓密纤长的睫毛,又看着她脸上的肉嘟嘟,双目失神,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察觉到母亲的声音逐渐变小至无声,宝淳诧异地抬起头来:“娘?”
卞持盈伸手,轻轻点了点她鼻尖:“宝淳怕不怕危险?”
宝淳眨眨眼,鼓鼓腮帮:“宝淳不怕的!”
卞持盈轻笑,她又点点宝淳软乎乎的雪白脸颊:“嗯,宝淳很厉害,但是宝淳放心,娘不会让宝淳受伤的。”
宝淳似懂非懂。
卞持盈看着她稚嫩纯真的脸庞,眸色渐深。
翌日饭桌上,晏端脸色不太好,宝淳跟他说话他理也不理,直到卞持盈冷冷瞪他,他才不情不愿应了宝淳一声。
吃完饭后他就气鼓鼓离开了。
“娘。”宝淳有些不明白:“爹爹怎么了?他在生气吗?”
卞持盈轻描淡写道:“我也不知道。”
宝淳嘟起小嘴哦了一声。
午饭是在各自屋里吃的,吃完后,卞持盈照例陪宝淳玩了一会儿后,便上榻休憩了。
小憩起身后,宝淳要小解,迟月带着人陪着她去了。
卞持盈披着一件袄子,坐在桌前,悠悠倒来一杯茶,慢慢品着。
她端着杯盏,唇齿间弥漫着茶香,另一只手搭在桌上,纤长白嫩的指尖轻轻点着桌面,一下、一下,漫不经心。
下午的时候出了太阳,一扫前几日的阴霾沉郁,这太阳晒得人暖洋洋的。
外边儿突然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又急又乱。
卞持盈饮下茶水,放下杯盏,看向房门。
下一刻,房门被人粗暴的踹开,晏端脸色铁青走进屋来,居高临下:“你不是说你的计划万无一失吗?”
卞持盈起身:“发生了什么事?”
“你还有脸问这话!”晏端指着她,厉声质问:“方才宝淳差点被王家的人拐走了!卞持盈,你到底在做什么!”
迟月悄无声息进了屋来,她见卞持盈朝自己看来,便冲其颔首,面色寻常。
卞持盈收回目光,挑眉看着晏端:“怎么?现在是要来拿我的错处了?”
“难道你没有错吗!”晏端最恨她这样高高在上、云淡风轻的模样。
“宝淳在哪儿?”卞持盈看向迟月。
迟月脸色有些古怪:“在另一间客房,事发时,有两位侠士打退了王家人,救了娘子。”
卞持盈愣住。
二人来到陌生客房时,宝淳正和一位少女说着话,她眉目纯粹,笑意明媚,看来没有被方才的丑恶吓住。
旁边坐着一位少年,抱剑而坐,眉目正义凛然。
听见动静,屋内三人一齐转过头来,宝淳立马下了地,欢快地奔向卞持盈:“娘!”
卞持盈蹲了下来,将她软乎乎的身子抱入怀中,与她悄悄说着话。
晏端往前走了两步,看着那少年,感激道:“今日多谢侠士出手相助救下小女,敢问侠士尊姓大名?”
“喂!”那少女突然出声,声音清脆明亮,她伸来脑袋盯着晏端,嘟起嘴:“我难道不是侠士?我也救了你女儿好不好?你怎么光谢他不谢我?”
晏端好脾气地又朝她拱手:“多谢女侠士,敢问女侠士尊姓大名?”
“侠士就侠士。”少女双手环胸,撇嘴冷哼:“怎么还加些莫名其妙的称谓。”
晏端放下手,神情有些尴尬,尴尬中还带着一丝不快。
旁边的少年瞧出他的情绪,淡淡道:“我姓戴,名‘玉成’,这是我妹妹,名‘玉山’。”
晏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原来是戴侠士。”
“玉衫?”接着他看向那少女,称赞道:“醉拍春衫惜旧香,天将离恨恼疏狂。你这名字取得极好,极好。”
少女眉目一沉:“‘醉拍春衫惜旧香’?此诗离恨悲戚,寂寞悲凉,哪里好了?你喜欢这样的?我可一点也不喜欢,而且这里面也没有蕴含我的名字。”
“此‘山’非彼‘衫’。”她无视晏端不悦的神情,摇头晃脑念出自己喜爱的诗句来:“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我的名字,戴,玉,山,怎么样?”
晏端轻蔑一笑:“戴玉山?这什么名字?你叫这名字?你也配的?我看这名字配才子将军才配得上,配你?哼。”
戴玉成脸色一沉,他神色不善地盯着晏端,拇指扣着剑鞘,蓄势待发。
“这样的话从你口中说出来我一点也不意外,真是话如其人。”戴玉山一点没有生恼,她斜眼打量着晏端,从上而下,从下而上:“浅薄无知又狭隘,由此可以看出你这个人没什么脑子,更有可能是个自私自利自负又自卑的人,与你这样的人争吵,是拉低了我的身份。”
晏端大怒,他指着戴玉山怒骂:“放肆!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我管你是什么人。”戴玉成拿剑的手强势地挡开了他的手,狭长的眼眸冷意咄咄:“阁下这般,真是让我涨了见识。”
“没什么好说的了。”他看了一眼戴玉山:“山山,我们走。”
“且慢。”卞持盈牵着宝淳上前,看着戴家兄妹,莞然:“你们不妨再多住几日,房钱、饭钱等一干费用,我们包下了。”
戴玉成绷着下颚:“不必。”
“难道你们就不想看见王家伏法吗?”她笑吟吟问。
戴玉成终于正眼看她——
眼前妇人梳着简单髻发,髻间是一根朴素寻常的簪子,她穿着一件藕荷立领对襟长袄,布料普通常见。只是......只是她一双眼眸,深邃明亮。
戴玉成只需一瞧,便知这妇人不是普通角色。
“你要对付王家?”戴玉成摇摇头:“一层可能都没有,你女儿被我们救下,什么事也没发生,若是去报官,也是无济于事。”
卞持盈:“我的女儿什么事也没有,可是别的人的女儿,却是死的死,残的残。”
戴玉成眼睛一眯:“你要利用那些人来对付王家?”
卞持盈诧异:“怎么能说是利用?我在帮助他们报仇,扳倒王家。”
戴玉成用探究的目光盯着她瞧,没有说话。
卞持盈神色坦然,任由他打量。
一旁被晾着的晏端不太高兴,看着戴玉成瞄向卞持盈的眼神,他更不高兴了:这是他的女人,这穷小子看什么呢?
“我知道了!”同样被晾在一旁的戴玉山突然大声开口,吓了晏端一跳。
戴玉山看向卞持盈,恍然大悟:“你女儿被王家人盯上,是你计划好了的!是不是?”
食不言,寝不语——出自《论语》孔子
醉拍春衫惜旧香,天将离恨恼疏狂——出自《鹧鸪天·醉拍春衫惜旧香》晏几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出自唐代李白的《清平调·其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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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以身涉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