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事中一案已经毫无疑问,给事中曹敏平和户部侍郎周佺被判死刑后,朝中战战兢兢好一阵,所有人都夹紧了尾巴。
只有朝玉还在担心,担心晏端回宫后会大发雷霆,彼时又会是一场风波。
卞持盈却让她不要太担心,并笃定说,晏端不会太早回宫,至少要有半月。
朝玉不解,问何故。
“陛下应当是要和母亲一起回宫。”卞持盈不欲多说:“不必多虑。”
她目光落在案上的奏折,眼眸一眯。
如今给事中和户部侍郎之位空缺,恰是好时机。于她、于晏端,都是一个好时机。
晏端果然是与宗太后一起回宫,回宫之后,他听说给事中一案已经结案,竟没有大发雷霆,而是黑着脸,一言不发。
卞持盈猜,或许是宗太后说了什么,才按捺住晏端那粗暴浅薄的心思。
宗太后,名“映觉”,宗家长女,及笄后嫁给明王为王妃,后诞下世子晏端。那年长安宦臣当政,内乱不断,明王遇刺不幸身亡,彼时晏端不过八岁,宗映觉一边养育幼子,一边操持王府事务,在王府一群不怀好胎的莺莺燕燕中,熬到了太后之位。
太后信佛,常行礼佛之事,上元节刚过,便去往皇寺,为国祈福。
卞持盈与这位婆母向来融洽和睦。早年在王府时,婆媳二人如同亲母女一般,关系亲昵密切,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彼此坦诚相待。
宗映觉性温和,说话温吞,待人宽厚,不爱繁杂之事,能简极简,对政事和后宫之事都不关心,一心礼佛,无心其他。
上一世的此刻,卞持盈必不会疑心这位婆母。
可她上一世多活了一年,知道很多不为人知的事,倒也不枉她死这一回了。
老天教她带着这一年的记忆重活一世,她绝不会错过良机。
晏端爱权,爱皇位,爱站在高处睥睨天下的滋味。
那么,她偏要夺权、夺皇位,然后再让他从高处重重跌落泥潭,让他亲眼看着泼天的皇权离他而去。
最后,再一剑杀了他。
这或许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报仇方式。
“殿下。”朝玉走了过来,她先是理了理案桌上的奏折,接着,看向皇后:“陛下回宫,贤德淑贵四位都去了乾清殿,您要不要也去走这一遭?”
迟月过来添茶,闻言嗤道:“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殿下一心在朝政,后宫争宠献媚之事,她是万万瞧不上的,咱们上赶着去,那与后宫那些只知道争风吃醋的妃子有何分别?”
“此言差矣。”朝玉正色反驳:“既为后妃,便要一心记挂天子,可我们殿下不是寻常后妃,但也不能罔顾礼法纲常,只能将一颗心劈开,一半在朝政,一半在天子。”
迟月和朝玉是卞持盈在卞家时的贴身丫鬟,她为后,这二人便顺理成章成了她的心腹大宫女。二人不是普通丫鬟,熟读四书五经、六艺经传、孙子兵法等等,就连与奇门遁甲相关的书,也有所涉猎。
迟月机敏敏锐,对很多事情能举一反三,一双慧眼和一颗玲珑心很是厉害。
朝玉稳重内敛,谨慎保守,靠谱得力,有什么事交给她做,便一定能做成。
卞持盈常与她们二人讨论朝政,她们总是能给出独到的见解,是卞持盈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朝玉说得不错。”卞持盈起身来:“既为后妃,便要尽后妃之责,否则落人口实,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和纷争。”
迟月看着她片刻,抿唇开口:“殿下当真不恨那四位吗?她们夺走了陛下。”
当初卞持盈和晏端有多相爱,迟月和朝玉是最最清楚的。
“恨她们做什么。”卞持盈抬手扶了扶髻间朱钗,神色没什么起伏:“她们自出生以来,便被圈在那一方天地,学琴棋书画,学女工厨技,为了就是有朝一日能在夫家有一席之地,十五岁及笄后,她们便要嫁去陌生人家,伺候丈夫,孝敬公婆,养育子女,她们这一世,不过是从一个牢笼,到另一个牢笼。”
晏端的四妃是登基后,被那些大臣唠叨着后宫无人,这才纳进宫来的。以前在王府时,他后院儿仅卞持盈一人。
卞持盈心想,比起其他女子,她或许要幸运些。
当真幸运吗?或许在世俗眼中不尽然。
卞持盈到乾清殿的时候,四妃还未离开,都围在晏端身旁,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见她来,四妃立马端起仪态,恭恭敬敬地请安。
晏端朝下看去,对上她的眸光,不见端倪,面色如常。
“母亲回宫了。”晏端看着她:“一会儿你随朕去请安,你们也是有一阵不见了,想必有很多话要说。”
一旁的贵妃李丹信娇滴滴开口:“陛下,我们也许久不见母后了,不然,我们也一起过去吧?”
她嗓音似黄鹂,清脆婉转,晏端最爱听她说些俏皮动人的话。
“怕是不妥。”晏端看她,眼中带笑:“母亲方回宫,身子疲乏,不宜见太多人,回宫路上,母亲特地让朕告诉你们,让你们等几日再去请安也不迟。”
贵妃翘起嘴,面露娇憨之色,嗲声嗲气:“那我们就听陛下的。”
四妃又待了一会儿,这才相继离去。
卞持盈坐在左侧首位,吃着茶,面色安静。
晏端转头看她,眸光明明灭灭,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皎皎。”他唤道,语气温和。
皇后侧目看他,眸中干净:“陛下可是想说给事中一案?”
“暂且不谈朝政。”晏端起身来,走到卞持盈身前,蹲下仰头看她,深邃细腻的眸中掩着委屈之色:“你已经很久没有唤朕的字了。”
他的字?
卞持盈恍惚一阵,才想起他的字来:竟山。
她低眼看他,又是一阵恍惚。
曾几何时,他惹她生恼时,不知道该怎么哄人,便会作可怜委屈状,巴巴来求饶。
如今这故技重施,是什么缘故?
“竟山。”她如他的愿,轻轻唤出他的表字,一如往昔。
这次,恍惚的人是晏端。
以前他陪卞持盈去戏园子看戏,亦或是看话本的时候,会看见类似兰因絮果的桥段,彼时他嗤之以鼻:“那是因为他们不够相爱!所以才会分道扬镳!”
如今他算是明白,是他们不够相爱吗?
却也不是,横在他们之间的是至尊的皇权,和无尽的荣耀,他们谁也不肯让步,于是他们在层层叠叠的浩荡皇权中撞得头破血流,谁也不甘示弱。
可是没有回头路了。
晏端垂眸定了定心神,他再度抬眸,拉过她的手,握在掌中:“这些日子,是朕失了态,许是政事繁杂,又遇刺,加上给事中一案,教朕心力交瘁,故而......对你出言无状,朕......实在不该。”
卞持盈还以为他要赔礼道歉,没想到,是她高估他了。
“陛下是天子,天子怎会不该。对了,陛下的伤势如何了?”
她想,恐怕要结痂了。
晏端:“已经不碍事了,好全了。”
他低下头去,眼眸却抬得高高的,紧紧盯着她,眼里似缀着火光。
他握着她的手,在她纤细的指尖落下轻吻,言语深情:“皎皎,今晚朕去昭阳殿,可好?”
“朕与你已许久没有温存,有些想念。”
卞持盈低头看他,神情不似以往那般冰冷,而是带着两分无奈和温和:“竟山,我尚在月事中。”
晏端用脸颊贴着她的指尖,闻言叹了口气,视线落在她腰间的佩环上,晦暗翻涌。
“一案结束,给事中和户部侍郎之位空缺。”卞持盈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抚着他的眉眼:“依我之见,朝议郎倒是可以胜任给事中一职。”
晏端眼皮狠狠一抖,朝议郎是他的亲表兄。
卞持盈看着他浓密的睫毛,继续说道:“至于户部侍郎......殿中丞兴许能担任。”
皇帝的脸皮颤了颤,殿中丞是......也是他的人。
“不可。”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这二人不能当任。”
他抓住卞持盈的手,抬头看她:“朝议郎......仍需磨炼,给事中一职他不能胜任,至于殿中丞,他更不能担任户部侍郎,朕听说他最爱信口开河,嘴里没一句实话,这样的人,如何能担户部侍郎之职?”
皇后这是什么意思?就这样毫无顾忌地用他的人来填补空位?她当真毫无芥蒂?他倒是想应下,只是......会不会太迫不及待,太小家子气了?若真应下了,她会如何看待自己?
“那......”卞持盈沉思片刻,又举出两人,推荐擢升给事中、户部侍郎。
这次晏端毫不犹豫便否认了。那可是她的人,他怎么可能会答应?
卞持盈脸色不太好,她抽回手:“弥远,朝请大夫,任给事中;黎慈,朝议大夫,任户部侍郎,陛下看如何?”
看出她动怒不耐,晏端讪讪站了起来,迅速在脑中将弥远和黎慈二人过了一遍,这两人处中立位,不站队,也不拉帮结派,擢升这两人,并无大碍。
总之来日方长,就凭这两人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来,日后若有机会,将这两人换成自己的人就是。
于是晏端应下:“朕看这两人不错,这就让人写文书。”
他伸手勾了勾她鬓边的发丝,亲昵嘟囔:“皎皎,你别恼我。”
皇后眼底飞快掠过什么,在抬眸的一瞬,她眉眼带笑,娇嗔:“皎皎不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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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韬光晦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