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对此的解释是他身子不适,镇江算是转了河道之后第一个繁华的城市,他得先请大夫治病。
一路行来,自打贾琏觉得林黛玉反常,便找机会将自己船换到了前头。
林黛玉只管听他安排,她是未婚的女孩儿,要真是与贾琏撕破脸了,不知道要引来什么牛鬼蛇神,且还容易损了名声。
贾琏对此心知肚明,见林黛玉派人来问候,便与兴儿道,“你去回话的时候把我说得严重一些,另外叫去林府打探的人动作快些,要是林姑父这会子就剩半口气就好了。”
最好是他们前脚踏进林府,后脚林如海就断气,到时候林黛玉还不是任由他搓揉捏扁。
不过他的话也不算假,一路上纵然是悉心养护,他手臂上的伤口还是不曾好转,有大夫说是那刻刀不干净的缘故,打从一开始就内里感染了。
贾琏没想到的是,林如海此时剩下的气,可不止一口,林家的人早早就在渡口等着消息,林黛玉坐的又是官船,显眼又好打听,故而他们才在镇江停留半日,晌午林家来接林黛玉的人就到了。
可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这会儿林家撇下他的理由都是现场的——琏二爷身子不适,不易挪动,待好转了再命人来相迎。
林黛玉归心似箭,留下官船在后面慢行,自己踏上了林府来接的快舟渡江,入夜时分又换了马车进城。
扬州城里盐商巨贾不计其数,有道是“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夜里的扬州城繁华尤胜京师。
马车行在城中平稳的青石板路上,帘外时不时闪过明亮的灯火与路人的交谈声、小贩的叫卖声,这原是林黛玉熟悉的热闹,可如今她只觉得自己被笼在一团热闹里,越发衬得她自己孤寂,担心父亲的心更是焦灼,又平添了几分烦躁。
这繁华此时此刻令她觉得厌恶。
紫鹃晴雯伴她同坐,见她脸色难得的郁郁,都不敢开口,直到马车停下,石妈妈在外头说了一声,凝重的车厢里好似才又能喘过气了。
马车停在垂花门前,林如海尚在任上,住的仍是官家府邸,比如敕造荣国府的煊煊赫赫,这宅子别有江南园林的风流别致。
林黛玉扶着石妈妈的手下车,穿过熟悉的回廊,径直去探望她父亲,林如海房门口正守着两个姨娘在说话,其中一个隐约能瞧出来是李姨娘。
李姨娘见了夜色里突然冒出来的貌美少女,先是一惊,后头才反应过来,笑道,“竟是姑娘回来了,我正算着时日也是该到了,一路舟车劳顿辛苦,离家时候还是个小女孩儿,现在这般大了,我险些没认出来。”
林黛玉走得有些急,她本就身子弱,不由微微喘气,只一双眼定定地看着热情的李姨娘,待到平复了气息才道,“劳姨娘通报父亲,是我回来了。”
她的眼睛长得与林如海极像,笑的时候微微眯起,含一汪春水,不笑的时候似清泉,仿佛能照出人影来。
李姨娘硬是被她看得一激灵,正要说话,房里头出来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躬身道,“老爷唤姑娘进去。”
林黛玉甫一进屋,就闻到了浓重的药味,上一回这样的经历,还是在贾敏过世的时候,她心口砰砰直跳,脚步也迟疑了。
她害怕穿过这幔帐看到的父亲是与母亲病重时候一样的形销骨立,纵然用尽了天下药石,也挽回不了。
知女莫若父,林如海听到脚步声听了,便温声道,“玉儿过来,叫父亲好生看看你,咱们父女四五年竟是未见了。”
林黛玉离家多年,哪里会不思念父母,当即不再犹豫,上前与她父亲磕头道,“不孝女黛玉回来了。”
待她抬头,父女二人对视,皆是红了眼圈。
饶是林黛玉心里有准备,也不曾想她那清俊威仪的父亲竟会病成这等枯槁模样,难受得伏在林如海床前低声哭泣。
林如海见林黛玉气色尚好,衣着也符合身份,如幼时一般摸了摸她的头,“既见过我了,便先去歇着吧,你的院子早早就收拾好了,咱们明日再好好说话。”
女儿进京的时候不过八岁,尚是垂髫幼女,如今归来十三岁,已长成了个出挑的小女郎了。
他们这等人家讲规矩,女眷只在内院,便是亲生女儿大了也不大能见到,本想着送了她去贾府,得外祖母教养算是破了丧妇长女无教戒,不可娶,往后寻个好亲事全了父女一场缘分便是。
可到了生死关头,他到底思女情切,百般担忧林黛玉的未来。
早知道今日要死,竟有些后悔没有把林黛玉留在身边,往后独留这孩子一人在世上,如何能让他放心。
林黛玉不知林如海心中百转愁肠,情知时候不早了,怕扰了林如海养病,纵是满肚子的话也先咽回去了,垂着泪道,“那父亲也好生歇着,女儿明日再来请安。”
姨娘们已经叫石妈妈给劝回去了,方才父女说话的时候,石妈妈已经同那老头也就是林府的管家摸清了府里的情况,替林黛玉擦了眼泪道,“姑娘的院子不曾给别人住,都和从前一样。”
林黛玉的住处在江南要称绣楼,二层小楼临近花园,最是雅致,窗户上皆镶嵌着整块的玻璃,卧室里的千工拔步床是父母特意为爱女打造,墙上挂着的前朝书画价值千金、书案上的博山炉是整块白玉雕成,便是妆台上的螺钿百宝盒也是寻常难见的宝物。
就是在荣国府长大的晴雯也不由看呆了,怪不得贾家一门心思想要林家的东西,这屋子便是比起贾母的也不遑多让。
府里虽安排了丫鬟,可石妈妈瞧李姨娘的做派,哪里敢用,还是强打着精神与晴雯紫鹃一道换了铺盖被褥,服侍林黛玉洗漱睡下了。
林黛玉窝在被子里,伸手摸了摸床头傻乎乎的胖蝙蝠,翅膀下的划痕还是她从前胡闹时候刻下的,喃喃道,“难道屋子和从前一样,人就也一样么?”
石妈妈将灌好的汤婆子塞到她脚底下,怜惜地道,“姑娘莫要多想了,好生睡吧,睡饱了才有精神照顾老爷。”
林黛玉心里存着事,哪里能睡得好,不过闭着眼胡乱过了一夜,第二日天蒙蒙亮就起来要去给林如海侍奉汤药。
恰逢府里请的老大夫把了脉出来,她忙道,“先生留步,不知家父的病情如何,可有好转了?”
老大夫先是不语,只看向管家林忠,林忠叹了口气道,“这是我们府上大小姐,老爷子有话直说吧,不必瞒着。”
林忠打从林如海的爷爷就开始伺候,林家四世列侯,到林黛玉统共六代人,他就服侍了四代,实在是林府的老臣了。
老头亲眼见证着林家人一个赛一个走得早,林家人好似生来就拿容貌才华换了寿数,都不大长命,子嗣也单薄,眼见着就要绝户了,如何能不叹气。
老大夫见林忠说话了,这才如实说到,“说来令尊这也不算病,有道是慧极必伤,林大人殚尽竭虑又不曾好生保养,已然是油尽灯枯之像,尽老夫毕生所学,也不过是勉强替他续着命。”
他后半句没敢讲,与其这样痛苦地熬着,倒不如走了解脱。
林黛玉如遭雷劈,好半天才缓过来,闭了闭眼,福身道,“有劳先生了,若是要用什么药只管开口。”
老大夫忙道,“可不敢受小姐的礼,这是医家本分,过了这个冬日,到了春天许是会慢慢好起来。”
林黛玉又道,“家父是官身,尚未致仕,他的境况不止牵扯林家,还牵扯江南盐业,还请先生莫要对外宣扬家父的病情。”
“林大人也正是这个意思,特意叫我这几日在外头宣扬几句他日益好转的话。”
“只是这样许是难免于先生的名声有碍,诊金的事,先生就不要推辞了。”
老大夫拱手道,“那老夫就生受了。”
林忠自会去打点,林黛玉整日都守在林如海跟前侍奉汤药,赶都赶不走,直到林如海药劲上来歇下了,她这才回自己院子。
她身子也不甚强健,生来体弱,打小吃药比吃饭多,这会子尚有两碗药在房里等着她自己来喝。
如是过了五六日,贾琏才过江登门,他的伤口用了重药,总算是结痂了,忙不迭就奔着林家而来。
林黛玉正在给林如海念自己的诗,听林如海品评,闻得贾琏上门,原本恬静的神情难免多了几分厌恶。
谁能对盼着自己爹快些去死的人有好脸色。
林如海立刻就察觉到了,笑着问道,“可是此人在贾府给玉儿气受了?若是你不喜欢,我这就叫人打出去。”
林黛玉不语,不愿意说不吉利的话触父亲霉头,她起身道,“父亲听了半日也该累了,我去安置琏二哥吧。”
她有自己的主意,这是林如海很愿意看到的,要是林黛玉只管哭哭啼啼六神无主,他死了都闭不上眼。
林如海:上天给了一个人美貌、家世、才华,就是为了让他早点死的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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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