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瑾修下山的时候天色才方见亮。
随侍小厮知晓他的作息,便是一早拿了干净衣裳来这池子外等候。
深山的夜,初起的晨,早晚风凉,怕是有人见着也不敢信,这般天气竟会有人披着厚貂斗篷。
宋瑾修脚下步伐缓慢,下山走的是另一条路,阶梯稍缓,也离佛堂更近几分,身形高挑却也纤弱,步子迈大了甚至脚底还会轻晃两分,像是站不稳。
“王爷的手还是这般凉。”小厮往前递上手巾的时候无意碰着那指头,语气里尽是担心道,“还好今日君儿勤快,天还没亮就去挎着篮子去那山头挖了野参,说是挖到好长一条,汤药已经在锅里炖着,王爷回去就能喝。”
“又喝?”宋瑾修和和气气的低声埋怨一句,倒像是在和仆人闹小情绪,“前几日的药苦到我都咽不下去,你们几个非逼着要我喝,结果都咽进了肚子里还不是全数被吐了出来?”
小厮笑着道,“那可是神女大人送来的药,再苦王爷也得喝啊,您看,这药即便是全吐了,可被仙气沾了体,您立马就能走能跳不是?”
“咳咳咳..........”
谈笑间无意呛了一口风,宋瑾修不敢咳的太厉害,他的嗓子被咳哑过,肚子也咳疼过,现下倒好,一咳嗽这胸/口前的骨头就疼的不行,可偏是喉咙口痒,难受,非得咳这几声。
只抬起自己瘦弱的指节按住胸/前,那右手整个都呈现一幅病态苍白,手腕子也细的不像话,从袖口里穿出来,看细了还能瞧见人在轻微的发着抖。
许是昨日那温泉水泡的有效果,至少没像之前那般呛一口就得咳上小半天,非得把脸给咳红了,气给咳岔了,否则那都不算完。
今日宋瑾修只是轻微咳嗽两声,便止住了这难受,他打算回了厢房再睡两个时辰,中午同这寺庙内的方丈一同用过斋饭便要下山回皇城,哪晓得抬脚还来不及踏上这走廊石阶,忽而被身后抛出来的一块儿小石子儿打中肩膀。
宋瑾修莫名回头。
这一眼。
瞧见天光微亮,晨起的风,栀子的香,还有一袭便装头系红绳的姑娘。
秦君恩抬脚一蹬跳上院墙,双手牢牢扒住那砖,这石块儿是从地上捡来的,本是想打宋瑾修的头,可又怕这病秧子被自己打出什么毛病来,于是只好改了主意去攻击他身上那件颇为厚重的玄色斗篷。
石块儿打中的是帽子,人没觉得疼,但是又能察觉。
山上风大,秦君恩的头发本也就是随手一扎,此时更是被吹的乱了,正巧宋瑾修回头,他和墙上挂着的姑娘对上眼,秦君恩抬手朝他挥,朝他笑。
她同他讲,“小女昨夜在山顶遇见公子,惊鸿一瞥,心下悸动,只想同公子交个朋友,不知公子可否婚配?”
宋瑾修薄唇紧闭,半晌无言。
而后嘴角轻勾,只无奈笑出一声。
决心做这件事情之前也有过深思熟虑,想来自己已入了该婚配的年纪,前几日虽然装没看见,但是隔壁几家副将侍郎大学士家里请来替他家小公子说亲的媒婆,秦君恩还是撞见了几个。
家里条件好,自己又颇受长辈重视宠爱,大伯回回出门去遭人逮着都得被问上两句,‘你家那小女将军可有着落了?’
要说自己也不是什么香饽饽,可偏是被人惦记的厉害,哪怕秦君恩自己私心想做这个缩头乌龟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最长明年最短今年,大伯一定会想法子将她给嫁出去的。
想着反正不嫁宋承治她秦君恩也得嫁其他人,与其等着大伯给自己找夫婿不如主动出击。
宋瑾修这厮虽然病病殃殃没什么本事,可好歹是个晋王,权力大背景硬地盘广,模样不错又斯文懂礼,最主要最主要最最主要的是,他活不长呀!
而且前世也算于秦家有恩,虽然没起到什么作用,但是好歹在众人对倒台的秦家避之不及的时候,他还能带头站出来。
就单凭这一点,秦君恩也觉得自己有必要陪去人家身旁照顾伺候。
何况旁的不说,就这弱鸡模样的家伙,秦君恩单手就能拎起七八个,掌控个他还是绰绰有余,也不怕被人极限反杀,再说自己如果做了王妃的话,宋承治那狗东西不就得规规矩矩低头再叫她一声皇婶吗?
如意算盘打的响,秦君恩脸上的笑容便开始逐渐放肆开来。
宋瑾修不说话,他只是笑,摇头摇的有些无奈,不答应也不拒绝,只是笑过之后便装作没听见也没看见那般转身回了自己的厢房。
不比两位当事人毫无波澜起伏的心情,倒是宋瑾修身旁那小厮被吓了好大一跳,只送自己主子回了房间,宋瑾修脱下来的斗篷他都没来得及去接便快步再跑回墙角边去问。
“姑娘是哪里人?”
秦君恩还想不明白这宋瑾修是什么反应,她正发着愣,看见有人来才又蹬了蹬脚,再攀上了墙沿几分,姑娘家眉眼之上半分羞赧也没有,听见有人问也只理直气壮道。
“我?我姓秦,皇城东湖人。”
“东湖?”小厮一惊,又上前一步道,“姑娘便是秦老将军府上的那位小将军?”
“对,就是我。”
在确认对方身份后,小厮眼底逐渐沾染几分欣喜,想他家主子若不是身体状况不好,不知道早哪年就能娶个蕙质兰心的姑娘回家,留在身边妥善照顾,运气好也许还能留下个一儿半女。
尽管如今权势也有,若真想成婚并不是难事,可与宋瑾修而言,他却又并非真心想去强迫。
早些年也有见过几个姑娘,明面上各各都是点头同意,可是相处之下,哪怕只听见几声咳嗽,那眉眼之上都会流露出几分不乐意不情愿来,像是靠近药罐子自己就也会被传染似的。
别说留在身边伺候,看见吐了药吐了血便捂着嘴逃的远远。
这一来二往的,宋瑾修便也没了这份心思。
索性门一锁,眼一闭,自个儿专心在家养起了病。
倒是秦君恩这么送上门来的头一个,姑娘家看起来性格又好,活泼开朗,正是和他家主子那阴沉沉的模样互补。
宋承治早上正在房间里喝粥,腿脚处的伤重新上过药休息一夜后今早起来便不怎么疼了,心里正高兴着宋瑾修昨夜答应自己的事情,如今巴不得立刻早早下山去,九书六礼,八抬大轿,立刻结了这门婚事才好。
“你知道吗?昨天跟着王爷车队回来的那位姑娘,今日一早翻墙跳进院子里,说是一见钟情要嫁给他呢。”
“谁啊?”门外路过的丫头们聊着闲话,语气之中不乏惊讶,“那姑娘不是七皇子的朋友吗?”
“我也以为她和七皇子是那种关系,可是............”
脚步声渐远。
话音是一字不差的全数落进自己耳朵里,宋承治手臂还保持着执起勺子喝粥的姿势,脸上的笑容却僵硬无比。
手指一抖,汤勺落进碗里,溅出米粒还蹭了些在袖口之上,宋承治头脑发蒙的起身朝外跑去。
祈福时日已满,今日正当下山归家,莫名其妙撞上这等事情,在众人的意料之外却也在某些人的意料之中,宋瑾修看着在屋子里进进出出整理行装的下人们,个个进出都捂着嘴笑,还时不时朝他身后望去。
秦君恩这姑娘倒是有意思,说起情/爱之事却也没有半分娇羞的模样,坦坦荡荡告白玩的跟下战书似的。
早上自己不开口,换了别人来怕是早就挂不住面子跑掉,她秦君恩倒好,看见下人来还和下人聊了好一阵儿,见不着人就在院子里不肯走,门一开她就跑进来守在身边。
一句“我见着你就喜欢你,今生绝非你不嫁了”这样的话也说的义正言辞。
宋瑾修并非想谈情爱,昨夜秦君恩一到温泉池边他便是晓得,说出那句要替宋承治提亲的话也不过是激她一激,算是小心眼的报一回上次那丫头劈他一掌的仇。
宋承治心里打着什么如意算盘自己也不是不明白,单是秦家姑娘昨日表现便是能瞧出她与这七皇子并无情义,就算自己出面说一门婚事,想来人家姑娘不愿意便也罢了,从头到尾没琢磨过威逼利诱之事,哪晓得人转头一脚倒是跑来自己门前喊着要嫁。
宋瑾修哭笑不得,也不知道这回是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渴了?”
眼力见倒是快,抬手刚碰着面前桌案上放着的紫砂壶沿,一双小手便是快自己一步的伸手将茶壶拎起,秦君恩做事麻利果断,半分犹豫迟疑都没有,起身跟一阵风似的,哐哐两声,杯子里便盛满茶水。
宋瑾修抬头看秦君恩一眼,姑娘家笑着冲他眨眨眼睛。
“手疼?我喂你。”
手掌心里的伤应该是昨晚留下的,只是拔出了硬刺,拿水清洗后便是连药也懒得上,更别说还会做包扎,宋瑾修不过是还未伸手,秦君恩便已经‘体贴’的伸手抓起茶杯,将杯沿凑至他的嘴边。
本想伸手去拦,可是看见那稍有些红肿发炎的掌心时,宋瑾修便也没再拒绝。
水倒是没喝,他伸手接下后再放回了桌面上,伸手指指自己身旁的座位,宋瑾修轻声道了一句,“坐吧。”
秦君恩大剌剌的一屁股坐了下来。
宋瑾修再指指她的手,秦君恩便又毫不在意的将手放到桌面上。
宋瑾修问,“怎么弄的?”
“昨晚想摘花。”
“摘花伤的是手指。”
“我没瞧清,就一把抓了上去。”
“药也不擦?”
“哪有药呀。”秦君恩嘟囔着抱怨一句,“有酒就好了,拿来冲一回手,保管三天之内结痂愈合。”
“用酒不会太疼吗?”
“疼,但是还不至于受不住。”
从衣襟里抽出自己的方巾,看这姑娘毛毛躁躁跟个男孩儿似的,宋瑾修想她也不会给自己包扎伤口,于是将绢儿对折后,他小心将秦君恩手心伤口包好再打上小结,期间尽量避免指尖接触,可谁知秦君恩眼底发亮,却是在他最后抽手要走的时候反手一把将对方的手指给握住。
“娶我吧。”
她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