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又赐帝师毒酒 第8章 第 8 章

万思修不明白，此刻的萧枫之的不安到底来自于何处。

在他的记忆里，他来见萧枫之说从此以后自己就是他的老师的时候，萧枫之也没说什么，只是看了他一眼后就接受了。如果年仅十八岁的自己做他的老师他都能坦然接受的话，为什么不能接受那些更有名的大师来做他的老师呢？

“我会为您选很好的老师的，保证都是当世有名的大能，绝对不会耽误您的功课的。”万思修试图用道理去安抚萧枫之的不安，可惜方向不对的话注定南辕北辙。

“不，我不要，我不要那些什么大能做老师，我会让天下太平的，你相信我，我真的能让天下太平的，不要给我找那些老师。”

萧枫之真的很想抓住万思修哭求说万师不要丢下他，他的确是如万有年说的那样忘恩负义猪狗不如，不慎让万有年死在他面前更是让他不知如何交待。但至少有一点他自问是问心无愧的，他和万思修那个最初的约定，让天下太平的约定，他真的做到了。

万思修死以后，天下太平了五十年。

每一年，萧枫之看着奏折里的那些歌功颂德，从表面文章到真心诚意再到五体拜服海内歌颂。而萧枫之的日子，从迷茫无措到追悔莫及再到痛不欲生生不如死。无论如何，他都努力地活着，努力地去理解除了他以外天下间每一个人的幸福。

唯独天下太平，是他可以没有任何自疑地在万思修面前说出的话，而那也是他唯一可以拿来说服万思修的理由。

“我……真的……会让天下太平的。”

万思修看着眼前哭着说自己会让天下太平的孩子，他是天生的帝王没有错，可是毫不犹豫地就让一个六岁的孩子去承担这整个天下，好像世间一切成败都是他一个人的责任，这是不是有些太残酷了一点？

帝王在作为帝王之前，首先是个人。

可是万思修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安慰眼前的孩子，从来帝王之路都是孤独的，他在他的记忆里试图和萧枫之一起走了一段，后来证明是他万思修过分自作多情了。可是万思修也只有他自己和万家而已，除了这个，他不知道还能帮萧枫之什么了。

万思修试图警告自己，这是他即使有心也管不了的事情。可是萧枫之哭得太惨了，万思修甚至确信如果现在的自己不管他就转身离开的话，萧枫之能在原地哭到喘症再度发作的程度。所以尽管万思修觉得自己是在多此一举地做些无用功，却还是不得不对着萧枫之提问。

“好，枫之可以让天下太平，所以你想要什么？”

“做我的老师。我要你……做我的老师。”

萧枫之脸上的悲哀已经超出了一张六岁的脸所能表达的程度和一颗自以为三十八岁的心所能理解的程度。万思修甚至有种莫明的感觉，似乎他对着这个要求说不的话，萧枫之就会立即死在他面前，不由他本意的，伤心而死。

可是这种感觉也太过荒谬了，他面前的是萧枫之，哪怕只有六岁，也是萧枫之本人！萧枫之是那个为了确保天下臣服于他，可以推一杯毒酒给自己的人。

是了，万思修终于想起来了，萧枫之要的根本从来都不是天下太平。

“不是……不是天下太平。”万思修不自觉地后退一步，靠着手扶着门框才没有朝后倒下去，“你从来都不在乎什么天下太平的对不对？！”

“是。”这一次萧枫之毫不犹豫地承认了。

萧枫之让天下太平了五十年，可是他从来不在乎什么天下太平本身，那本来就是万思修要的东西，萧枫之只是做到以后带上它好让他去万思修的棺材面前邀功而已。

在萧枫之的想象里，如果他说些今年哪里哪里又是丰收，百姓们安居乐业。哪里哪里商路又拓宽了，京城里多了很多以前没见过的小玩意。又或者哪里哪里的官员考核全是优秀，廉政之风遍布官场，百姓也没有什么冤枉官司。那样的话，棺材里的万思修至少会有耐心听着，不会让萧枫之马上滚回去，别再打扰他宁静的死亡。

天下太平于萧枫之来说，不过是个哄万思修开心的工具而已，如果早就死得透透的万思修真的会觉得开心的话。萧枫之需要抓住一个活着的理由，好让他的生存本身产生一点意义，万思修死前让他好好活下去，他没有违背的资格。

萧枫之抓着天下太平这根救命稻草过了没有万思修的五十年。

“那你要什么？！”万思修的喊声把萧枫之从他的回忆里拉了出来。

“我要你……做我的老师。”

“我问你到底要什么？！”

这一次万思修没有来得及先和萧枫之相处一段时间，好让他知道自己对他并无恶意；也缺乏几个月的相处教导让他放下戒心，所以无论他如何逼迫萧枫之，得到的只有一个想要自己做他的老师的答案。大概这孩子凭直觉觉得万思修不会伤害他，目前大概是他最佳的老师人选。

“你告诉我实话，什么实话都可以，我不会惊讶的，你到底要什么？”

天下臣服而已，虽然听起来是有点野心，但也不至于让万思修把他怎样。

“我要你做我的老师。”

这实在是次很悲哀的沟通，萧枫之已经很直白地来回重复了很多遍他的答案了，但那对于万思修来说甚至不能称之为一个答案，而萧枫之又不能对现在的万思修解释什么。

此时的萧枫之才明白，再见到万思修并不是问题的彻底解决，而只是解决问题的开始。可是萧枫之是不会接受别的人当他的老师的。哪怕后来当他的年岁越来越大，他也更习惯叫“思修”而不是“万师”，但在他的心目中，能当他老师的永远只有万思修。

“万师。”萧枫之轻轻叫了一声对于在场两人都再熟悉不过的称呼。

“不要叫我万师！！”可万思修对此的反应却大到同时吓到了他们两个。

空气里沉默了一阵，萧枫之是因为万思修的过度反应终于和他的某些想象里的样子重合了。比如刚刚得知自己被亲手养大的孩子喂了毒酒时，这个反应难道不比那个云淡风轻的样子来得更好吗？

但凡当时的万思修用这种口吻这种表情这样说过萧枫之一句，萧枫之也能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早已超过了他的掌控，也就不会在万思修死后又因为木然而犯下后面那一连串的错误。如果萧枫之能早点意识到，他以为的他解决了万思修和万家功高盖主的问题，而事实上则是他失去了那个在孤独帝王路上带着他走，陪着他走，看着他走的旅伴，他后来的那一连串决策也不会做得这么糟糕。

“我不要其他人当我的老师，若你要找那些人来，我不会学那些功课的。”萧枫之梗着脖子看着万思修，用眼神表达自己的坚决之意。

其实本来萧枫之也不用再学一遍，他当了那么多年人间帝王，要说政论治国，他完全可以给那些所谓的大能当老师。萧枫之如果还愿意重新学习，更多的只是想回味小时候和万思修相处的那些时光罢了。那些记忆在萧枫之的脑海里尽管早就糊成了一团，却仍旧被他打上一个美好的标签珍而重之地放在那里。

“求你了，当我的老师。”

萧枫之不知道还能拿什么来说服万思修，天下太平的幌子已经被戳破了，他的眼泪似乎也不起作用。萧枫之终于知道，他以前从万思修那里能轻易要来一切并不是因为他有多么了不起，只是万思修还没想着拒绝罢了。

万思修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一个六岁的孩子这么刻薄，他若有满腔怨恨，那就该发泄给梦里的那个给了他那杯毒酒的当了皇帝的萧枫之。至少那样还算是冤有头债有主，那么他那个“不要叫我万师”的斥责还多少算是有点理由，可是万思修的情感像是有了什么延迟，本来这种延迟因为死亡的缘故，最多让他少了一个发泄的渠道，那样虽然不算快意恩仇，却至少还留给了他一丝体面。

可现在这又算是什么，那段受伤的感觉一路延迟到了死亡之后，到了重活一世的万思修身上，然后他对着什么都还没做的六岁萧枫之全面地爆发了。万思修本来就知道萧枫之对于陌生人的戒心有多重，他也知道他仅仅六岁的人生里遭遇了多少生死变故。现在，好不容易萧枫之提起勇气愿意相信一个见面不到两天的人，万思修却凭着一个梦里的记忆在斥责他。

“我……抱歉吓到你了。”

万思修一向知道萧枫之拿定主意后就没什么可改的了，所以即使他是真的不想再来一次当老师的经历了，也得过几个月等他们好歹熟悉了一点之后再提出给他换老师的建议。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我自己学识浅薄，当你的老师怕耽误了你的前程。你刚来万家，一切都不熟悉，这样吧，你先跟在我身边几个月，等我有更好的人选时再给你另行安排好吗？”

萧枫之其实不想点头，那不过是把万思修现在丢下他这件事延到了几个月后。但这大概已经是他目前能得到的最好的结果了，他也不知道继续违逆万思修的安排会有什么更糟的后果在等着他，所以萧枫之依旧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万师……”但这个称呼萧枫之仍旧坚持。

“行吧，这几个月你想叫就叫吧。”万思修也没力气继续和萧枫之磨了，“但等以后你有了正式老师之后，就要叫那位老师好吗？”

萧枫之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了，迄今为止，他到万府才勉强算是第二日，达成的成果是让万思修当着他的面昏迷了两次，还有那个几个月后就要被断绝师生关系的倒计时。

还有比这更糟的开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