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好了,从你我们第一次约定开始,我就在你身上下了毒,为了防止我教出来的皇帝坐稳皇位后不肯履行和我的承诺让天下太平。我之前给你的每一碗桂花酒酿都是用来延后毒性发作的,而你刚刚喝掉的这碗才是真正的解药。所以以后即使有像我这样你觉得可以信任的人,也要记得防他一手。”
“为什么?”萧枫之的表情看起来尤其茫然。
“什么为什么,这句话有哪里听不懂的?!”
万思修开始气急败坏,眼前的世界已经开始晃了,他伸出手想撑住桌子稳住身体,反而失了原本的平衡朝一侧倒了下去。萧枫之本来就坐在万思修旁边,自然而然地伸手接住了万思修。
“为什么我给你毒药,你却给我解药?”
“这有什么重要的?”
万思修头枕在萧枫之的手臂上,疼痛让他的身体开始痉挛,他抽搐着抬起上身一口血喷到了萧枫之的胸口,而后又耗尽所有力气地倒了回去。
“这很重要。”萧枫之一字一顿地强调,好像非要万思修在闭眼前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
“好吧……”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万思修临死也来不及想什么别的理由用来糊弄萧枫之,何况这个理由是他自己的事,他这样想,他这样做,没什么可后悔的。“理由……自然是因为我心里有你。可惜,对你来说我终究只是芸芸众生之一罢了……”
“这样也好……”万思修抬起手臂想要摸摸萧枫之的脸颊,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曾经做过的那样,“你足够无情……会是个好皇帝的……要好好活下去……天下太平就拜托你了……还有,如果你觉得……还欠我点什么的话……就顺便也满足我一个私心吧……今后……也不要喜欢上什么其他人……否则我会……死不瞑目的……”
在手指可以碰到萧枫之以前,万思修合上了双眼。萧枫之选的毒药很好,他临死前终究没有受太多太久的苦,想必死相也不会太难看,只要萧枫之愿意找个人帮他把嘴边的血擦擦干净的话。
死亡对于万思修来说很宁静,宁静到他能听清远处噼里啪啦的声响。万思修耐心忍受了一阵子,然而这阵噼里啪啦的声响不但不消停反而越来越响,响到了万思修觉得吵闹的地步。
万思修想了想,他是权臣了一点,但他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天下太平,怎么也没有天怒人怨到值得别人放炮来庆祝他的死亡吧。
可是鞭炮声依旧不依不饶,似乎一定要当着万思修的面强调他们的那份喜悦。于是被自己亲手养大并且情之所系的孩子喂了毒酒都没怎么生气的万思修,终于无法再忍受这种**裸的嘲讽了。
“我到底是欠你们什么了,值得你们这么放鞭炮庆祝我死了!”
此时此刻的万思修才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他刚刚死了,然而他又坐起来了,他说话了。
而在万思修的眼前是听到那声叫喊后匆匆赶来的他曾经的随身小厮,后来的万家总管万有年。
“少爷?您魇着了?”
“有年,你为什么看起来那么小?”
“我才十六啊,看起来小点难道不是很正常?少爷,您有没有不舒服,您的脸色看起来真的不太好啊。”
比万思修死了又活了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他一觉睡回了二十年前。如果说他脑海里清晰的二十年记忆和最后的死亡只是南柯一梦的话,那这个梦未免也太长太清晰太具体了一点,
“外面为什么放鞭炮?”万思修暂时弄不清那个梦里的事,至少可以先弄清外面发生了什么。
“您真的睡糊涂了啊,今儿个是老爷的四十大寿啊。”万有年看起来是真的很担心万思修的状态,甚至伸过手来摸了摸他的额头,“还好没起烧,您如果没有特别不舒服的话,咱们还是快点洗漱吧,老爷四十大寿您要是迟到我会被扒了皮吊起来打死的。”
既然今天是万思修的父亲,万家目前的家主万启明的四十大寿,如果那个梦是真实的话,今天会有人突破最后一波追杀,把只有六岁的萧枫之当着天下所有来恭贺寿辰的势力的面送到万家来避难。
本来也没什么特别不舒服的万思修自然是很快地收拾好了自己,只是衣服头发都弄好后万有年有些奇怪地歪着头看着自家少爷。
“看什么?你也睡糊涂了?”万思修和自家小厮说话一向随意。
“只是觉得少爷今天有点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说不上来,就是……以前少爷也是好看的,是那种让人想亲近的好看,但今天的少爷是那种让人不敢直视的好看。”
万思修很想告诉万有年那叫当了多年权臣后习惯了的气场,但因为没法解释他一个商人家的少当家哪里来的权臣经历,所以只是瘪瘪嘴说了句:“你多想了。”
然后万思修就带着他那还来不及褪去的权臣气场去了寿宴现场。本来他身为万家继承人、半个宴会上的主人,就是众人瞩目的存在,各大势力与他年龄相仿的那些年青一代的俊杰本都该由他来招待的,但万有年一个小厮的眼界都能看出来的东西,那些青年才俊自然也看出来了。
万思修在他们这一代就堪称传说级别的人物,板上钉钉的第三势力的继承人配上万家人多年家训培养出来的平和气息,与谁见面说话脸上那个笑容都堪称教科书级别的完美。谁看见他都夸一句光风霁月,让人如沐春风,说不出一句不是。
可是眼前这个万思修走进宴会场,人还是那个人,却浑身散发着一种寂寥气息,在这一片繁华热闹里孤独地格格不入。偏偏这种孤独还是像月下幽昙一般荧荧地散发着朦胧的光,让人觉得想要打破这样的画面就是十足的罪过。
每一个看见万思修的青年才俊都发现了他的异常,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去问问这是为什么,而多年来也已经习惯了人们敬畏的万思修甚至没有发现这种异常。
“思儿不去招待一下你的朋友们吗?”反而是身为寿星公的万启明出声提醒了一下万思修,以万家一贯长袖善舞与各方势力交好的原则来说,今天的万思修实在是太反常了。
“啊,是,父亲。”
得了提醒的万思修重新融入人群,毕竟在他的认知里他已经两世为人,也知道将来会发生些什么,所以那些小公子们高谈阔论的那些话题对于他来说都很简单,他随意地提了几句关键之处后,人们纷纷重新投来钦佩而亲近的目光。
宴会的气氛于是重归一片和乐融融,一组又一组的势力陆续到达,唱名的读礼单的洋洋洒洒地说出一长串对于世人来说惊奇无比、但对万家来说只是寻常的奇珍异宝。里面地位足够高的由万启明或者万思修作为代表直接谢过,若有些人有求于万家的,也自有专门的人领着去了隐秘的偏厅和里面的负责人接洽去了。
大概对这场宴会还有些记忆的万思修,此时和几位正和他聊天的公子道了声抱歉。他装作无心地朝着大门那里移了几步,然后看见远处通往万家大宅的上山路上,有位一身劲装浑身浴血的男人,怀里正抱着个孩子跌跌撞撞地朝着大门的位置跑来。
那一刻万思修只觉得自己从头顶瞬间凉到脚心,过分的震惊让他浑身紧绷到连一步也无法迈开,完全褪去血色的脸颊,让他看起来好像下一刻就会因为上不来气而晕厥了。身边有几个人看出来了万思修的异常,纷纷走过来询问要不要扶他去休息一下。
万思修此刻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了,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个被抱着不断靠近的孩子,他又想起了那场“梦”里毒酒下肚后的所有感觉。那几乎真实到万思修不自觉地按住了自己的腹部,他刚刚和人在宴席上杯盏觥筹间下肚的那些酒食开始在他的胃里不停翻腾。
万家的少家主是不能在自己父亲的寿宴上当众出丑的,所以万思修咬着牙死死地抵住自己的胃部,眼睛凶狠地盯着那个男人和那个孩子。他们离万家已经越来越近了,有着自己骄傲的万家少主,哪怕是要死了都要看清自己到底是死在谁的手里。
此时一直将头埋在男人怀里的孩子回过头来,孤狼一样的眼神与站在大门后万思修自以为凶狠的眼神对上了。明明大了对方整整一个年轮的万思修,在这场对视里却迅速败下阵来,天生帝王不用人教就知道怎么用眼神让人臣服。
是的,闭上双眼的万思修再清楚不过了,那是萧枫之。
他们在万思修父亲的寿宴上第一次见面。那一年,万思修十八岁,萧枫之六岁。那就是万思修由自以为是开始,以自作自受结束的一切悲剧的起点。已经预先知道结果的万思修不知道如何再次面对这场悲剧,所以他动用了全部的求生本能,硬是从地上拔起他那双僵硬到不能动的腿,转过身从门口逃走了。
而在他身后则是好不容易到了门口的男人高声的唱名。
“大燕正统,皇室遗孤十五皇子萧枫之携家臣一同拜会万家家主,祝万家生意兴隆,家主万寿无疆。也请万家履行对大燕皇室当年的承诺,庇护皇子殿下直到殿下及冠为止。”
已经逃到一半的万思修左腿一软一个踉跄单膝跪了下来。于是现场一半人围到萧枫之身边,试图帮助那个看起来已经强弩之末的家臣,好护住他怀里的皇室遗孤,而另一半人则去拯救看起来快要昏倒了的万思修。
而被这一片闹哄哄的嘈杂所掩盖的是,发现万思修的异常之后,试图用六岁身体分开人群去万思修身边的萧枫之的徒劳无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