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祯的失踪,在偌大的京城,犹如小石子落入大海,泛起的涟漪,比不上一条鱼跃动静大。除了他自己的血脉亲人、利益相关仍在焦急寻找,从前那些赞许他、赏识他的‘大人们’,都似集体中了封口咒般,各个闭口不提。
王朝恩批阅完内阁呈上来的奏折,听下头人汇报,得知顾克俭遣人往姚安方向一路去找。
他放下上好的紫杆狼毫笔,嗤了句:“也算他没有糊涂到家,还知道儿子可能去了姚安。”
心腹奉上他日常用的白釉红绿彩花纹盏,道:“郡爷安心,咱们的人早想到他会往姚安去,各处大道小路,都布置人手,他插翅也难逃。”
王朝恩是内侍省都都知,知枢密院事,本就权倾朝野,年初,圣上不顾群臣反对,加封其为广陵郡王,是以都叫他郡王爷。
“不过一黄口小儿,也值得我费心。”,啖口茶,王朝恩淡然道。
人到中年,白面无须,相貌斯文俊秀,气质雍容。不知情的人见了,还当他是哪户读书人家的老爷。
不过是个有点子才华的宗室子,王朝恩是真没把顾祯放眼里。朝臣们叫嚷再凶,官家不点头,说甚么都没用。
他常伴君侧,深知官家心意。无论如何,官家都不愿走先帝老路。别看他修道炼丹,宠幸嫔妃的次数可不少,卯着劲要生个亲的出来。
宗室子再好,也不是亲生。
他本不打算处置顾祯。可顾克俭着实不着调了些。在自家做晴天美梦也就罢了,偏舞到他眼前。处置个人而已,都不用他示意,下头人察言观色,知晓他不喜,才有此前那番动作。
叫王朝恩说,手段粗糙了些。
人都避出京了,也就罢了,偏还要追着去杀,若能杀死,也不算什么,偏偏没能杀死,且过了这么久还没找到人,这才叫他上心多问一句。
不过……,“打虎不死,后患无穷”,他缓缓道,又分了一半心思给奏折,说:“找到以后,就地处置了。”
虽是个幼崽,也姓顾,占着名分大义不是。
......
帽顶村的村学,已建成几日。
青砖大宅拆了半堵墙,隔出五间房,并着外头的空地圈进去,垒成处独立院落,门向北面开,不必走宅内。
帮着围墙施工的村民,听说这里要盖了当村学,专门给家里孩子上学,都不敢相信。等村学盖好,里正敲响村口老钟,把大伙儿召集起来,统计谁家孩子去念书时,妇人们各个念佛,有情绪激动的,冲着苏家别院方向跪地磕头。
别说村人没见识,远的例子如苏温,近的如米家秀才,谁不知道读书好,识字好。
一时间,报名的人蜂拥而上,小到刚会走,大至十七八,甭管自己愿不愿意,都被家人推搡着去读书。
里正拿烟斗敲敲鞋帮,骂道:“都少跟我耍泥腿……打量我不晓得你们肚子里的算盘呢。他婶娘,你孙儿才刚会走,叫人夫子替你把屎把尿?”
众人哄笑。
“憨老三,你儿闺女都生仨了,叫他学堂干啥去?”
憨老三人如其名,长了张憨厚面孔,心思可多得很。他嘿嘿笑着搓手:“我家老大聪明,今年也才十九。我听说大郎君也不过这个岁数……”
他想得长远。万一大郎君需要个啥子伴读小厮,他大儿正合年纪。
里正啐一口,道:“把你们的小心思都收收。祖坟冒青烟,苏家来了五娘子,不嫌咱们是庄稼汉,愿意贴钱贴心思。咱丑话说前头,学里只收六岁到十三的娃儿,学得不好,人家也不白供,连续三次考试不合格,就要给退回来。甭管娃儿们学的咋样,谁要是敢找不痛快,年末族里祭祀,你家供品,就甭想进祠堂。”
这话说的重,一时无声。
族里头祭祀,家家户户都要出供品,一来敬祖宗,二来敬先人。谁家爷奶爹娘不等着子孙孝敬呢,供品放不进祠堂,谁见了都得啐声“不孝子”。
往后婚丧嫁娶,子女婚事,没人愿意搭理。
有里正主持局面,入学的孩童锐减。最后统计下来,共有十一个男娃,两个女娃儿。
倒不是女娃儿少,而是很多人家,不愿意把女儿送去读书。里正去问,他们还振振有词。男娃儿识字,以后能去镇上找个活计,女娃儿以后是旁人家的,费那功夫!
再者说,七八岁的女娃儿,很能帮家里打草捡柴,烧水做饭照看弟弟妹妹了。
这两个女娃儿,是阿月和她堂姐红红,都出自里正家。无论里正怎么劝,那些平日里和善的叔伯婶娘们,都不肯把女儿送去识字。
有人还私下同阿月她娘嘀咕,说,“女孩儿家,学个针线,灶上手艺,嫁人就够使了。你叫她学的多了,当心走了性情,瞧不上庄稼汉,不好说亲事。”
阿娘听完,很是犹豫,同阿爹商量,被阿翁听到。阿翁叫过阿爹很是骂了一顿。
五间房,两间做课舍,一间备给夫子住,一间是灶房,还有一间空着备用。书桌板凳,都由苏家供给,笔墨纸砚,苏织兴冲冲挑了一堆抱到学堂。
大兄来转过一遭,面无表情的命人全部拿走。
她不解,只当大兄小气。走两步喘一口的顾祯,也讨人嫌跟着来瞧。
同她说:“凡蒙童初学,需得先牢记背诵,背熟‘三百千’,书上认字,再学执笔研磨。记得我当年启蒙,家母备下徽州砚,夫子命换成了五十文的黄州砚。”
他提示的隐晦。其实还有句隐去没说。
这些孩子出身穷苦,纵得苏家钱财支援,难道能资助他们一辈子?由奢入俭难,用惯了名品,再想习惯普通,可没那么容易。
虽然讨厌顾祯,但他说的有几分道理。在大兄注视下,苏织也不得不行个万福礼,道声“多谢陆兄长”。
至于顾祯又在假惺惺说甚么“不必外道,叫我十三哥即可”,她只当没听到。
学堂建成,一时找不到合适夫子,苏织撸起袖子跃跃欲试,很想过一把为人师表的干瘾。苏敏时却阻止她的异想天开,只叫自己身边识字的小厮先去教孩童们背诵《三字经》。
帽顶村偏僻,村人见识不多,阿织暂代教职,他们或许不以为意,甚至会以为骄傲。但阿织只是暂住,终究要回去淮阳,甚至去到更远。
离经叛道,男子还可说放荡不羁,魏晋名士;于女子,便是终身尽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