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轱辘话说尽,大兄只是不听。又不能告诉大兄未来顾祯会杀了家人,害得全族下狱。
苏织绝望的,目送大兄离开。
当夜,她做了个梦。
梦里头,大兄打仗途中派人送回块葱绿苏造好料,说是她的陪嫁。各地战火连天,征伐不休,淮阳已经许久没见过上好的苏造衣料。
阿娘叫她绣嫁衣,她带着这块衣料,从淮阳一路绣到京城。二叔和二兄的死讯传来时,她正巧在绣嫁衣。闻知消息,又惊又怒又怕,一剪子剪烂了那件快要完工的嫁衣。
后来进公主府,她拿出藏在身上的金锭子,托人买了块普通红布,下人嘲讽她,说她家要灭族了,她还做着美梦。她置若罔闻,白日黑夜,熬油点蜡,找到机会就绣嫁衣。
喝下毒酒,肝肠寸断,吐血而亡时,她大口大口吐血,毒血浸在红衣上,她尚有神智,努力抻平嫁衣上的皱褶,想着——儿时听故事,民间传说里,有那受了委屈的新嫁娘,穿着红嫁衣自尽,死后就能化作厉鬼复仇。
惊醒后,第一时间垂首去看,麻白中衣叫她松了口气。喉咙里残留着腥味,她翻身起床,倒了盏茶润喉。
值夜的香芸今夜很是警醒,听到动静立即隔门来问:“五娘子?”
“无事,我坐会儿 ,你自去睡吧。”,隔着门缝,可见内室点了蜡烛。
“五娘子可要更衣?”
“不必,你去吧。”,苏织的声音带着丝疲惫,又不容拒绝。
丫鬟去后,苏织坐着,呆呆看烛影。
两年后,淮阳就要大旱,再一年,又遇洪灾难民造反,淮阳城被围攻。她一心想让顾祯死在山上,顾祯还是挣扎着来到她面前,迫使她救人。
她特意避开家中长辈,选择将此事告知更为理智的大兄,大兄却不肯信她,反而更加相信只见了一面的顾祯。
少女洁白无瑕的玉颈垂下,仿佛被人折断的天鹅。
她后悔了。不该告诉大兄,应该去告诉二兄,或者告诉堂兄他们。若是二兄,无论对方是谁,她说要杀,二兄都会递刀子为她鼓掌助威。
她理所当然的认为,她告诉大兄顾祯在京城惹上了王朝恩,大兄会意识到危机,会帮她,至少会将顾祯赶走。却忘了大兄是位真正的仁人君子。
事已至此,后悔无用。
抬起头,手指在桌上画圈,脑海里急速思考。
她分明没有起意,宋良戈却还是出现在她的面前,请她赐名。似乎冥冥中自有天意,她极力想要避开的,不想做的,老天爷还是原样送到她面前,叫她无所选择,无处躲避。
咬着牙,暗暗发狠。
重活一世,她不认命。苏家不认命。
顾祯不是说自己对他有“救命之恩”吗。既然如此,她就认下这个“救命之恩”,若方便时,再添上个“养育之恩”和“拥立之恩”。借着他那什么“护体龙气”,蹭一蹭,跟着扶摇直上。
在他忘恩负义之前,先负了他。
苏织眼神冷漠,脸上是全不符合年龄的冷峻。
天下总要乱,家族总是无立身之地。借顾祯宗室子弟的身份,打清君侧的名号入京。京城里头随便一扒拉,成百上千个姓顾的。拥立嘛,宗室子弟那么多,哪个规定龙椅上坐的,只能是顾祯?
少女忽而一笑,笑的清清爽爽,低声,近似耳语:“王朝恩那种蠢货,都能揽权自重,怎不知我苏家,不能称王侯?”
顾祯、惠宁公主、梁乐九、定远侯府……还有那些轻贱她的京城贵女,再入京城,她必定不会如前世那般两手空空,全心只依靠一个男人。
男人嘛,如果不听话,杀了便是。只要狠下心,做好计划,淮阳城可杀,姚安可杀,进京路上可杀,进了京城,照样可以杀。
……
月上中天。山里的秋夜,冷飕飕。
今夜轮到方平值守,他裹着被子在塌上滚了一圈,嘴里咕哝句什么,砸吧砸吧嘴,复又睡去。
躺在床榻上,顾祯双目无神,盯着透过窗格栅透进来的一缕月光,月光投影在地,扭曲成血盆大口的猛兽,叫人望而生畏。
父母得知他失踪的消息后,该如何心急如焚。妹妹玉曼同他亲近,又是个小哭包,这些日子,怕要把眼泪都淌干了。
山里传来“布谷布谷”的鸟叫,旋即有“叽叽喳喳”鸟鸣,继而不知村里谁家狗叫,吵得人心烦。
京城多好呀。
深宅院里,每逢深夜,寂静无声,不会吵人清梦。守夜的丫鬟放缓呼吸,偶尔在耳房里给看茶的炉子添火,动作轻手轻脚,绝不会吵醒主子。
就连廊下的百灵鸟,也知道夜深人静,等到天明再唱歌。
如何就走到今天这一步呢?
逃难路上顾不得想,陷进深山来不及想,即便住进苏家,暂有屋檐遮风挡雨,其实顾祯心里也在忐忑。直到今日见到苏家能做主的人,他才勉强松了一口气。
只这口气,不能叫方平和富安看到。
他们已经足够惴惴不安,他是做主子的,得拿主意,做出波澜不惊的样子。
他幼时聪颖,幼时就在京城扬名。家里其实也没有非分之想。当年的皇帝正值壮年,后宫嫔妃流水似的进,哪个能想到会生不出健壮男婴呢。
叔伯们说,宗室子弟千千万,出头的才几个?好容易家里有个聪明、会读书的,不叫外人知晓,又哪里能上达天听?不求别的,有个好名声,将来落个实缺,别跟他们似的,被养成废物。
于他而言,读书并不辛苦。旁人要读诵十遍二十遍才能记住的文章,他只需过目即可。旁人悬腕墨干,手上磨出茧子才能练成的大字,他几遍就能掌握其中精髓。
但他也是真的付出苦功了。他要“才华横溢、智勇双全”,读书进度就得比同龄人要快,要琴棋书画、要骑马射箭,君子六艺,父亲甚至为他延请禁军中退下来的将领,教习他排兵布阵,上阵杀敌的本领。
同辈人举着风车跑来跑去时,他埋首书卷。
他们开始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凑份子上酒肆茶馆时,他在练琴。
他们进勾栏戏院一掷千金时,他在跑马。
他们对着同龄小娘子指指点点,心生爱慕时,他在学兵法。
及至稍长,他们开始遛狗走马,提笼架鸟,在大街上四处冲撞,被京都府屡次找上门告状时,他练枪练箭,手指手腕都是磨出来的茧子。
起初,顾祯没有任何野望。宗室子,那把龙椅看似很近,其实遥若星辰。他的努力,只为不负长辈期待,不负少有好名。龙椅上那位,一年一年白了头,只生不出健康继承人,先例在前,宗室子弟们跃跃欲试,家中也逐渐生出期待,他听得多了,难免会浮想联翩。
朝堂上这场不见硝烟的争斗,让他彻底看清自己的弱小。
手中无兵无权,何谈雄心壮志。
父亲自命不凡,以太宗嫡系子孙为傲,内廷里头王朝恩都没有用尽全力,就打得他丢盔卸甲,连夜把亲儿子送出京城。
顾祯收回目光,阖上眼睛,心里说,我得要有自保的能力。
究竟怎样才能自保,他还没有主意,将身家性命托于苏家之手,不是长久之计。
思索间,他终于进入梦乡,却睡得并不安稳。迷迷糊糊间,有个盛装打扮的女子站在他面前,手里持一把利刃,对他说:
“我救你于水火,你却恩将仇报。顾十三,纳命来。”,说着话,女子持刃刺来,他想要躲避,却怎么也躲不开,利刃捅进胸口,鲜血潺潺流出,他使出浑身力气抓住女子,想要看清她的脸……
“什么人!”,富安一句呵斥声,惊醒屋内人。
顾祯猛地睁开眼,方知只是一场梦。
他来不及多想,手心汗津津地,摸到压在枕下的匕首,翻身叫方平。
“苏五娘子?”,富安的声音已经从戒备转为疑惑,“天还没亮,可是有急事?”
推开窗,天色方蒙蒙亮。
苏织并没有进入客院,她站在一株槐树下,离主屋颇有段距离,发梢、肩头都被露水打湿,挺拔如松鹤,眉色淡然,不知来了多久。
她神色如常,本压低声音和富安说话,听到窗扇开合声,扭头看来,朝顾祯行了个万福,道:“昨日经大兄教导,我已知晓不对。大兄让我来问问,贵客有什么爱吃的菜色,好早些叫人采买。”
方平抬头看,几点星子挂在半空,天将蓝未蓝,日色薄淡,山影如墨般,整个村庄都在沉睡。
压低声音嘀咕:“这也太早了点吧…”
方平拿起外衣,为顾祯披上,虽则散发,也顾不上许多。伴着“吱哟”声,打开房门,顾祯见礼道:“有劳苏兄和五娘子挂怀,我并无甚要求。遵医嘱,清淡饮食即可。”
“虽说要清淡饮食,却总归不好失却营养。大夫说,贵客伤口红肿溃烂,羊肉鱼虾俱为发物,不好入口,此村隔壁有处湖泊,农家养得麻鸭肥美,贵客可能食鸭肉?”
京城位处北方,不比淮阳,许多京城人吃不惯肥鸭,嫌它一股臭味。
顾祯其实也不爱吃,但他并未驳了对方好意。
苏织似乎看出他一刹那的犹疑,道:“把鸭抓来,灌以白酒,趁其晕乎乎,烧壶滚烫开水,从头到脚淋三遍,褪毛,开膛破腹,掏出内脏,再用花椒煮水,清洗一遍。尸…鸭肉剁块下锅,鸭毛埋进山里。”
这姑娘言行举止都古怪,顾祯没有多想,只当对方起太早,精神恍惚。站在苏织不远处的富安却汗毛直立,浑身警戒,有种下一秒对方就要拔刀相向的错觉。
好在苏织问了几句话,关心他身体两句,就转身离开。身后也没有丫鬟跟着,漏夜而来,晴明而去。
方平打个哈欠,揉揉眼:“苏家人都好生古怪。”
……
当日早膳,果然上了一盅鲜笋老鸭汤。
灶上娘子亲自端过来,毕恭毕敬,跪在地上:“咱们淮阳吃法,应该用酸笋炖汤味美。贵客有伤,酸笋性烈,五娘子叫咱们改用鲜笋。”
顾祯尝一口,果然鲜美。
“没放葱姜,竟也不膻腥?”,方平嗅到气味,好奇。
“葱姜乃是发物,五娘子叫用上紫苏、桂皮、水蓼调味,出锅前浇黄酒调味,酒气挥散,既不膻腥,也不伤脾胃。”,灶上娘子垂首恭敬道。
顾祯拿调羹慢慢搅,方平奇道:“竟是五娘子亲自下厨?”
“羹汤炖足两个时辰,五娘子在厨下站了两个时辰盯火候。”,她回答:“大郎君吩咐,叫五娘子给贵客赔罪,叫我来请罪,任凭贵客发落。”
“你们五娘子,可有话吩咐?”,顾祯没说发落,也没说原谅。
“五娘子说,是她性子顽劣,故意捉弄客人,实在失礼。一介弱女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又身无长物,只嘴刁擅吃。贵客逗留期间,一应餐食,她尽数包揽,必叫贵客吃用合心意。”,灶上娘子按照五娘子的吩咐回话。
五娘子最后那句“不过三两天他就滚蛋”的咕哝当然不会提。
说话期间,就有丫鬟仆役陆续进门,有的端着新盆,有的抱着缎被,有的捧着香炉,方平仔细看,虽算不得上佳,在穷乡僻壤,也实属难得。
他看向顾祯,只见十三哥若有所思,似乎是想到什么,又略弯了弯唇角。他熟知十三哥心意,引着他们放进寝室一一安排。
顾祯慢条斯理用完一盏老鸭汤,问:“五娘子着实客气。不知苏兄和五娘子可有空闲,我该当面道谢才是。”
她低着头,回说:“五娘子吩咐,午间给贵客上栗子糕,她亲去山上打栗子了。”
五娘子同福金说,这个人,最小肚鸡肠,又口蜜腹剑。先前我饿他几顿。人在屋檐下,他指望我救命,什么都不会提,只说感恩。如今大兄过来,有人撑腰,他逮到机会必要报仇,就算顾忌脸面,也要阴阳奚落,我才不愿见他,不如上山耍去。
顾祯本也没打算为难个下人,方平挥手叫她离开。对于苏家厚待,他终于有点满意:“就说呢,咱家主子怎么说也是太宗血脉、宗室子弟,还得是能做主的男子主事,晓事。瞧瞧,他一发话,那个五娘子,再也不刁钻了不是。”
不比他得意,富安皱紧眉头,进去查探一番后,来回禀:“没做手脚,都很正常。”
过于正常了。
正常的,反而叫人起疑心。
安排物什、贴身服侍,在从前都是丫鬟们的活计。方平只管陪主子读书开心,他只管陪主子习武,护卫周全。但一路行来,虽诸多从简,多少也摸得到他脾气喜好。苏家安排的这些贴身之物,算不上多好,却样样妥帖,都送在主子心坎上。
看出他的未尽之意,顾祯抬眸。
“主子从前……当真不认识苏家五娘子?”,富安犹豫着问。
没再发问,顾祯索性亲自起身去内室查看,诸如缎被、笔墨,都还好,只看到香炉旁托盘上放着尚未点燃的金颜香,变了脸色。
时人爱香。沉檀龙麝四大名香自不必提,也有人独爱一味。读书人或喜甘松凌冽,或喜苏合芬芳味甘。金颜香带骨酸气,极少有人单燃,大多用它合香。
只他在家,读书时,爱燃一炉金颜香,酸气醒脑,用以提神。若有书房里贴身伺候的仆役在此,他也只做寻常。然这等微末小事,就算府里,也不是人人尽知,苏家五娘子,又从何处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