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道不过两人并肩宽窄,里面伸手不见五指,白烬拦下邵洺,自己走在前面。
邵洺照了照暗道两壁,是人工雕琢的石砖,阳刻着一些瑞兽,似乎没有特别之处。
一路往下,走了好像很久,白烬停了下来,身后的邵洺被挡住视线,正欲问,就觉脚下一空,险些摔倒,白烬及时回身本想扶邵洺一把,却不小心两人撞了个满怀。
“怎么了,阿烬?”邵洺自己站稳,态度乖巧地问。
他可不会不自知的接二连三惹白烬不开心,乖乖拿出正经的神情。
白烬指了指前面的路,垂眼淡淡道:“前面没阶梯了。”
邵洺探头看去,确实,石砖的阶梯在这戛然而止,再往前,是一个石窟,看不清具体的样貌。
“既来之则安之,看看。”
白烬点头,转身往前走。
石窟是天然形成的,有着人为扩大的痕迹,地面上散乱着一些已腐坏的木制用具,似乎是桌椅之类的东西,不知是何用意。再往前走,又是一道石门,高达三丈,两旁是两尊巨大的天女石像,衣带如风,身姿绰约,立于石门两侧闭目吹笛,而石门的正中刻画了一棵繁复华美的树,深深的刻痕中浇筑以黄金,装饰着精美的花纹,每一个叶片的细腻叶脉都昭示着工匠的心血。
又是树。白烬微微皱眉。
不管是古彧西国人崇拜的图腾也好,还是这棵树有何其他寓意,它出现的次数太多了,让白烬不得不联想邵洺手中图纸上的那棵“倒长在土里的树”。
邵洺举着夜明珠往两扇石门间一人宽的缝隙里照,想看清里面的情形:“看来已经有人为我们探好路了呢。”
白烬不言,沉默良久终是道:“这个地宫当真没有第三层吗?”
闻言,邵洺回头,笑容中看不出底细:“自然是……有的。”
“为何不告诉其他人?”
邵洺抬头,似乎在欣赏两旁巧夺天工的天女像:“因为他们不必知道。”
“那如今为何如此直白告诉我?”
邵洺望向白烬浅笑悠然,目光如水:“因为阿烬问了,我便说了,若阿烬还想知道些别的,我自然和盘托出,只是若阿烬听了,只怕这辈子也休想甩开我了。”
白烬暗恼,又是这样,真真假假,假话说成真的,真话也能说成假的,听不到一句实在话。
“没有兴趣。”白烬冷冷道,走到石门打开的缝隙前往里看了看,一片漆黑,浓稠似墨。
“走吗?”白烬站在石门旁头也不回。
一路走来,并未见其他岔路,邵洺轻轻叹了口气,不知是在叹息明知前路危险依然得前行,还是白烬冷漠的态度。
“走吧。”邵洺说道。
白烬侧身进入门内。
门后空间很大,黑黝黝看不到边际,白烬毫无防备踩着地上一物,断裂之声在黑暗中传出去很远,久久不闻回声。白烬低头往地上照了照,是一截白色的胫骨,此时已经断成两半。再往前几步,是一颗残缺的头骨,看样子,确实是人的。
“这地府之门倒是生得金碧辉煌。”身后的邵洺一声轻笑,此时还有心思打趣。
白烬不理他,缓缓往前走,不知是不是错觉,这片黑暗黑得有些诡异,仿佛空气中真有什么在流动。
越往前走,散落的白骨也愈来愈多,白烬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起雾了。”冷不丁,身旁的邵洺说了句。
白烬顺着邵洺的目光看去,丝丝缕缕的白雾蛇般漫延,几息间便已覆盖两人的脚面,将从旁的森森白骨遮住,这明显不正常。
顾不得先前的不愉快,白烬低声对邵洺说:“当心。”
邵洺点头,细细观察白雾覆盖之处,似乎并未发生奇怪之事,不,这白雾本身就很奇怪。
转眼间,白雾已漫至小腿,好在,两人此时还能好好站着,证明这雾气并无致人死亡的毒性。
“先出去。”白烬皱眉道,他直觉这并不是什么祥兆,只怕后面还有更棘手的事情发生。
“门不见了。”邵洺照了照后方,两人走得不算远,本来还隐约可见的巨大石门,此时只剩一片光秃秃的石壁。
白烬回身,果然,原本震撼至极的石门消失得无影无踪。
还未等白烬想出个所以然来,一盏盏油灯在黑暗中亮起,幽蓝如黄泉鬼火,照亮一条通往未知的路。底下白雾涌动,一只只骷髅小鬼挣扎着浮现,向上伸手贪婪地去够头顶的蓝色鬼火,可惜他们半身陷在雾气中,怎么也够不到,只能幽幽哭嚎。
而灯火的尽头,一到直抵洞顶的石峡若隐若现。
“还挺有仪式感。”邵洺失笑。
白烬忍不住瞪他一眼,都什么时候了,他竟还有心思玩笑。
邵洺低头摸摸鼻尖,指了指前方:“我们往前走吧。”
白烬斜瞥邵洺,若是常人,只怕已被这架势吓得魂飞魄散了,这小公子倒好,还用脚踢了踢灯下的小鬼,雾气流动,骷髅小鬼的身形顿时散去,待雾气平稳下来,小鬼又自白雾中挣扎出来,互相簇拥着向上,不依不饶地去抓上方的鬼火,邵洺似乎觉得有趣,又伸脚踢了踢。
白烬貌似有些理解俞千戈平日为何总对邵洺一副爱答不理的态度了……
见白烬一动不动看自己,邵洺抬眼对白烬一笑:“应该是幻象吧。”
“幻象?”白烬蹙眉。
邵洺走近一人高的灯台,不知在看什么:“阿烬,可有嗅到空气中的异味?刚才油灯亮起时,气味便更重了。”
那是自然闻到的,但白烬只当是石洞中常年封闭留下的陈腐气味,并未留意。
“那是一种蛊虫的气味,名引梦,本身无毒,晒干研磨可致幻,若调配得当,配以一些特殊的法子,让人见到特定的幻象也是可能的。此法本该早就失传于世间,但有趣的是,宋老头钻研许多时日,竟发现摩圪教中的诸多秘术皆是用此法做辅,而具秘传,此法最初流出,便是从彧西古国的宫廷祭司之处。”
“这也就不难联想,为何摩圪教手中会有如此详细的地宫地图,不论摩圪教的创始之人中有彧西遗民,或是他们掌握着消失多年的彧西遗民行踪,毫无疑问,摩圪教与彧西古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白烬这才意识到,邵洺平日虽时时言行不着调,但此行却是实实做了万全准备的,难怪他一路行来有恃无恐。
邵洺突然顿了一下,似乎发现了什么:“阿烬,眼见为虚妄,耳听却为实,可怕的不是小鬼,而是点灯人。”
邵洺话音未落完,白烬的剑已经刺出,涌动起的白雾中一声兵戈交接之声瞿然响起,雾气散开,手持长刀的骷髅阴兵被白烬一剑逼退。
邵洺刚才的话是给白烬的提醒,油灯亮起不是触动了机关,而是暗中有人为之,想来就是刚刚邵洺走近灯台时察觉到了些许端倪,才反应过来出声提醒。
如此说来,眼前的骷髅阴兵也不是什么鬼怪,而是披着幻象的人。
摩圪教的教徒。
偷袭未成,那骷髅阴兵一招手,雾气腾起,瞬时遮住他身形,待雾散去,那人已消失无踪。
但还没完,空气中一把细刀突然现身,直取白烬后心,白烬回身,一击击偏刀锋,随即侧身刺出,刀消失了,白烬的剑刺了个空。
白烬随收剑点足后掠,避开突如其来斩来的长刀,手起负剑,挡住身后斩向脖颈的刀。白烬手腕用力,一个扭身,将刀锋荡开,长剑一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出,剑尖见了血,隐藏在雾气中的魔教徒一声闷哼,再次销声匿迹。
正在此时,一柄短刀看准白烬去势未尽的空挡,从侧方一刀斩来,眼看白烬就要躲闪不及,邵洺想也没想,冲将过来一把推开白烬,为白烬挡下了那一刀,伤口很深,皮开肉绽,血流出来,锥心的疼。
白烬一愣,伸手将邵洺捞进怀中,寻声将暗中的魔教徒逼开,面色沉郁怒道:“我有剑,难道不会自己挡吗!”
邵洺嬉皮笑脸说道,却因为疼痛,表情有些扭曲:“这样才显得我在意你嘛。”
白烬抿唇不语,眼中一片寒冰。
虽交手不过寥寥几招,但大致也能感觉出,对方至少三人,皆身怀秘术,如此打下去只怕越发不利,白烬心下暗定,一剑搅起白雾,搂住邵洺腰际往灯火尽头的出口掠去。
暗中的魔教徒岂可轻易放过,雾气翻涌,身着七彩羽衣的巨大骷髅从雾中跃起,迎面飞来,手中泥金画漆的琵琶弦音阵阵,天音妩媚。
如此一来,不止视觉,能依赖的听觉也被打乱了。
“别沾到了。”邵洺急急向白烬告诫一句,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单手用拇指尖抵开瓶口的塞子,将瓶中的粉末往琵琶声传来的方向一撒,那粉末竟凭空燃烧起来,如附骨之疽般粘之不灭,羽衣骷髅顿时尖叫着散为白雾,一个灰衣人从雾中滚出,哀嚎着拍打身上的火焰,那火却越拍越燃,灰衣人手中的琵琶也摔在一旁,丝线尽断。
白烬避开飞火,脚步不停,反手握剑挡住雾中劈下的刀,泛着冷光的刀锋离他的手臂不过隔着薄薄剑刃,白烬合身用力,顶着那使刀人后行十数步,抬脚踹去,将拦路者踢开,继续朝出口而去。
石峡仅容一人通行,白烬放开邵洺,在他肩头一推:“先走。”转身与追上的人缠斗在一起。
邵洺看了白烬一眼,没有犹豫,忍着痛进入石峡,他留下来也不过是累赘。
白烬且战且退,退入石峡,两壁狭隘,白烬的长剑没了优势,但对方也好不到哪去,还少了帮手。离了那片不寻常的白雾,隐藏的人也显出身形来,是个黑衣少年,黑色的薄纱遮住了他的相貌,露出的褐色长发却昭示着他非汉人血统,一把细刀在他手中狠厉非常,可惜在这石峡中完全施展不开。
石峡不算长,斗了十来招也走到了尽头,但令人意外的是,石峡外的石台后是一片断崖,这绝境邵洺也不曾想到,按地图所示,前方应该是属于地宫的建筑,可事实却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一定有着隐藏的路,但现下的情形显然没给他寻找的时间。
出了石峡,少年手中的细刀再没了限制,愈发凶狠,隐隐有些不顾生死的架势,即便无法当场杀死白烬,也要将白烬逼下悬崖。
转眼,另一人也赶到,一身样子奇怪的麻衣,同样黑纱覆面,提刀加入战局。
看来他们打定了主意,先解决白烬这个棘手的护卫,再擒拿已经受伤的邵洺。
邵洺急切寻找逃脱之路,怎奈两名刀客实在气势汹汹,没几招白烬已被逼至崖边,再一刀,白烬支撑不住,脚下一空,跌入崖中,邵洺下意识扑倒在地,抓住白烬的手,可是背后伤口的疼痛让他使不上劲,邵洺咬牙,还是敌不过下坠的力道,随白烬一同跌落悬崖。
黑暗漫无边际,深渊深不见底,少有的,邵洺觉得脑海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想思考。他看着下方的白烬,他一直知道的,白烬从来是个情感淡薄的人,可现在难得的,他在白烬脸上看到了悲伤,他突然也有些难过,却不知道为什么。
白烬松手放开那柄已经陪伴自己多年的剑,反手握住邵洺手腕,用力一拉,将邵洺拉进自己怀中,用空出的手尝试去够即将跃过的铁链。
他偷偷看过那张纸条,那张在进入古国遗迹时邵洺塞在他手中的纸条,上面只有两个字,栯桑,似乎是个地名。
他为寻顾云间下落答应莫轻言刺杀纳木亲王,而莫轻言给他的答案是,邵洺知道顾云间的下落。
邵洺既知道,却不去寻,白烬隐约能猜到,无论生死如何,那大概是寻不回来了。
那自己还要去找吗?找那个邵洺瞒着天下人藏起来的人?
当白烬说出与莫轻言交易之事时,他知道邵洺已经猜出那个答案是什么,白烬没问,于是邵洺默契地没说,可最后,邵洺还是将顾云间的下落告诉了他,不求任何代价。
白烬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能有那么多秘密,也无法理解为什么一个人守着那么多秘密还能每日看起来没心没肺,更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人每次看自己的眼神总是清澈温柔,笑意盈盈。
他不想死,也不想他死。
他舍不得。
他拥有的东西那么少,他怎么舍得,怎么舍得?
手指离铁链足足隔了一拳,白烬记得曾经顾云间告诉他,希望与绝望有何区别?当你身处黑暗,你仰视头顶的光明,若你觉得那光明只要努力便伸手可及,那就是希望,可若你发现你无论如何也够不到那光明,便是绝望。
希望与绝望很多时候不过一步之遥罢了。
就如现在。
白烬徒劳地伸着手,什么也够不到,只能任由身体不受控制地下坠,无能为力的愤怒在胸口发狂膨胀,他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
“用这个!”邵洺有些虚弱的声音让白烬冷静下来,邵洺将黑色的中空铁箭递与白烬,白烬眼睛一亮,与邵洺合力将铁箭的机关打开,箭头处弹出三个钩爪,露出箭身里的绳索,白烬抓住绳子将箭头朝最近的一根铁链甩出,绳子转了两圈,成功钩住锁链,千钧一发之际,两人总算停下了下坠的趋势,一声脆响,白烬的手臂脱臼了,白烬忍痛闷哼一声,更加用力的抓紧绳子,以免掉落。
邵洺腾出手,将自己的夜明珠往下扔出,还好,没多久夜明珠砸在地面上,往外滚出好几圈,看起来是一片沙石交混的平地,并没有什么危险。
白烬松了一口气,放开手稳稳落在地面。
邵洺流了很多血,得尽快处理伤口。
旁边有一块巨石,白烬将邵洺扶到旁边坐下。
“阿烬……”邵洺似乎想说什么,白烬抬眼,那双漂亮的眼睛冷漠得仿佛浸了冰雪。
邵洺硬生生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小白兔现在看起来心情只怕差极了,以白烬的性格,此时他大概更希望能自己冷静一下,于是邵洺换了个语气,假装气若游丝地道:“疼……”
白烬一言不发,冷着脸将自己脱臼的手臂复原,然后拿出随身携带的止血药粉,邵洺背过身,褪下衣物。凝固的血液将衣物黏在皮肤上,扯下时撕裂般疼痛,邵洺倒吸一口凉气,手上的动作一顿。
“我来吧。”白烬冷淡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邵洺轻轻笑了一下,放开手:“有劳阿烬了。”
白烬没回答,但邵洺能感觉到他的手很轻,指尖触碰皮肤时,微暖。
约是流失了太多血液,邵洺只觉身遭如有寒风,指尖忍不住的发抖。
白烬小心翼翼将能止血疗伤的药粉敷在邵洺伤口之上,即便已有心理准备,邵洺还是疼得一激灵,咬着牙深深呼吸。
“再忍一下。”白烬轻声说道,手下的动作愈发轻柔。
伤口很长,看起来即便好了也是要留疤的,白烬用习惯性准备的纱布一圈圈将敷好药的伤口裹住,却还是不够,白烬摸过邵洺身上的匕首,从自己衣服上裁下一截干净的衣摆分成长条,将剩下的伤口尽数裹住。
“好了。”白烬拍了拍手上沾染的药粉。
血算是止住了,但下来时来不及带上水食,如今邵洺重伤失血,若不能及时出去,他只怕支撑不了多久。
“多谢阿烬了。”邵洺的声音还是轻轻的带着笑意,可白烬看得出,他的手比刚才颤抖得更厉害了。
终是于心不忍,白烬就地坐在邵洺身边,将他揽入怀中,好让邵洺将头靠在自己肩上:“休息一下吧。”
邵洺动了动,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见白烬神色缓和,忍不住开始放欠,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无辜模样:“阿烬,你非要在这个时候占我便宜吗?”
白烬毫不客气擒住邵洺两只冰凉的手放进怀中,漠然垂眼看了邵洺片刻,随即低头在邵洺意外的神情中吻上他的唇。
轻柔的,微凉的,不长也不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感觉,若即若离。
白烬抬头,移开目光:“你非要在这个时候令人不快吗?”
邵洺抿着唇,做出“我闭嘴”的神情,却藏不住眼中温柔的笑意,见白烬没有再看他的意思,邵洺靠在白烬肩上闭上眼睛,后背的伤口一阵一阵的发疼让他无法真正放松,但白烬说得不错,趁此时没有危险,他们都该暂歇片刻了,谁知道后面又会遇见什么?
白烬抬头看着头顶上方,不知道为什么,无数条小臂粗细的锁链自崖壁之上延伸至看不到的远方,交错纵横,在岁月的冲刷里,锈迹斑驳,交织成一张铁网,就好像……要将什么东西困在这崖下一般?
白烬突然想起什么,低头在四周地面上寻找一番,没有。
白烬放轻呼吸,仔细分辨四周可疑的动静。
并非他的错觉,那一半被邵洺扔下来查看地面的夜明珠,不知何时,在两人都未察觉的情况下凭空不见了!